第10章 秋桂(下)

窑子里的姑娘大多是放脚的。皇帝退位后,新政府开始呼吁废除裹脚,宣扬放脚、“自然”“天足”。虽然裹脚之风屡禁不止,但主张不裹脚的进步人士也增多了。
这自然与后世完全废除裹脚陋习不能比,但也在客观上使得许多女性脱离苦海,尤其是女学生和摩登女郎。
燕台每次上街,都能看到许多女性,大多不裹脚,打扮又入时,放在后世也不落伍,时常让燕台产生一种错位感,仿佛回到了现代文明,一切都风平浪静、国泰民安。可很快,陷入这种迷思的燕台就会被近代露出的马脚打回现实——快病死的乞丐、像货物一样用麻绳捆住等待买主的小孩、灯红酒绿的妓院舞厅……
对于缠足,燕台的印象不过现代人记忆中的那几篇课文和历史上的结论,落后、残忍、畸形、陋习,除开这几个形容词,就是网上书上那几幅恶心的、让人做噩梦的图片,她对这种风俗深恶痛绝。
窑子里的姑娘大多没有缠足,或者来不及缠足就被卖进了妓院,也有很多是被卖进妓院的孤儿,从小养大,为了更多接客和赶时髦,大多没有缠足。
她知道这是个黑暗的时代,缠足者众,但她来到这里,唯一一次看见真正的缠足,还是在燕台第一次去接客时看见的那个小脚女人,况且来去匆匆,根本没看清。这导致燕台一直认识不足,对此事没什么实感。
直到她在窑子里注意到接客的小红,这才想起来,此等陋习还没有像后世一般被剔除干净。
燕台送客人出去,看见一个男人走向第三个厢房,有个不甚面熟的姑娘紧跟男人后面迎客。她似乎腿脚不便,不良于行,将人引至厢房,客人先她进去,她这时眉梢间泄露出痛苦,喘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扬起笑,掀起帘子进去。她跨过高高的门槛,燕台发现她有双小得吓人的三寸小脚,这才想起这个人来,这是小红。
虽然都在一个院子里,燕台却没见过她。至于窑子里,燕台初来乍到手忙脚乱的,就别提注意到什么人了,只是晓得妓院里有个姑娘是缠了足的,却一直未见其人。
小红是兰香她们那屋的姑娘,是个裹了脚的女人。她是被人转卖过来的,私下寡言少语,很少提自己没有下店前的生活。裹了小脚的女人,那可真是像安徒生童话里说的,“脚尖在刀尖上行走”,平日里站着都是折磨,更何况走路。
小红一双脚早已被打折,变形,畸足走动素来只能用小碎步,站立未必能稳,男子步伐大,跟上客人简直是千难万难,想要多接客是痴心妄想,于是,成日里头被领家和龟爪打骂。
燕台对她很好奇,曾问过朝云,朝云差点忘了这号人物。最后,她还是从兰香那里得知小红的,而兰香又是从万艳那里打听到的。小红从前似乎是个乡下寡妇买去给儿子养的童养媳,年纪小小裹了脚,其他的事,譬如如何沦落到这儿烟花淫窟地来,就不了解的,再问也不说。
也不知道她和秋桂关系好不好。燕台想起秋桂,心里万千惆怅。
燕台如今见了真正缠足的女人,心里对缠足便愈发排斥,她实在搞不懂三寸金莲的猎奇审美,好好的脚,干嘛要打折了呢?
人已经走了,微微晃动的布帘将门内的一切都遮尽,客人在旁,燕台也不便多看,收回视线。
一旁的客人不知是瞧见了她的走神,还是自己也瞧见了,颇有点悲天悯人地开口:“你看看这,我就不喜欢缠足。”
燕台打起精神接话。
客人回答:“缠足,迫害妇女嘛。”
嚯。
社会上那些呼吁放足的学生和进步人士天天在街上游行喊口号,就连政府派下去做放足工作的政府人员也这么说,于是,尽管缠足的习气屡禁不止,呼吁的口号却人尽皆知,人人都会说那么两句,似乎都成了进步人士。
燕台:“您真心善。”
说得好像妓院合法就不是迫害妇女似的。
每年政府要求的花捐就是一大笔,再加上各种巧立名目的税收,这一道一道,全都要靠领家老板从妓女身上扒,燕台来这几天,从早到晚,早就不止零零七,每天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被搜身,身上能拿走的钱全都被拿走,剩几个几文就不错了。
燕台余光瞧见兰香出门送客,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边偏,正迷惑着,兰香不动声色地朝她使了个眼神,燕台立刻心下了然,接着送客之便故意朝她靠拢。
客人走了,趁着目送客人这一会儿,燕台站在台阶下,兰香恰好停在她身后的廊子上。燕台听见兰香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秋桂病了,”见燕台着急,她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今天和你讲话时累着了,休息一晚就好,明天去,你俩可看着聊,别太累着她。”
燕台应了声,见那监视的伙计往这边望来,两人立刻离开原地,去接客。
今日监视的伙计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燕台搞不明白,却也不敢拿自己去试对方是否认真,否则,恐怕又是一阵毒打。
但,明日回去就能见到秋桂了。一想到这里,燕台的心情就愉快起来,如同高中和朋友在不同的班级,就老是盼望着下课聚在一块。
所幸,领家没来。
——
——
窑子里的姑娘们早晨起来后也要接客,一直到十一点才能一起回住所吃饭,休息到天黑,四五点又出去窑子,日夜两班,一天几乎只能喘息片刻。
妓女们成群结队地穿街过巷时,大都市里车水马龙,许多小摊贩推着车过市,有些人家已经飘出了菜香,酒楼前早已停满了车,什么汽车、马车甚至人力车,比比皆是,还有人在清吟小班大摆宴席和妓女“定情”。
只是这同她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们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行色匆匆。
不过,燕台还是很快活的。
这样的快活持续到她们回到住所,终止于院落里传来的声声凄厉的惨叫。
是秋桂的声音!
燕台瞳孔一缩,她张了张口,刚抬步,兰香挡在了她的身前,堵住门口。
“站住。”她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那声音里透出朝云惯有的冷静,她命令燕台,片刻,声音又低下来,有如耳语,“别怕,别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燕台看见丹霜偏过头,看见她落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住,就像所有人都在院子里那日;她看见兰香绷紧的背脊,看见她僵硬的下颌线和呆滞神游的目光,似乎因为过于习以为常而失去了悲伤的能力。
有人哭了起来,低低的啜泣如山势般连绵响起,就像风穿过石洞时难以名状的哀戚,编织成一首送行的挽歌。
朝云没有哭,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冷眼看着不久前还同自己说话的生命瞬间被吞噬。无常本就猝不及防,她已经经历了很多次送别,干涸的血管就算被挖出最后一滴血,也找不到半点泪了。
她站在燕台后面,看不见对方的脸,只看见她迈开的脚,于是毫不犹豫也足够冷血地又一次阻止了她。这似乎是她每一次与人相识的宿命——阻拦和离别,恰好,每一次阻拦,都因离别而起。她阻止别人前去道别,可自己却是要上前道别的那个。
朝云是旁观者,她是世界的客人。
屋子里的尖叫慢慢低下来,最后无了,所有的声音都离开了这个小小的院落,连风声也湮灭了。
有人说:“当家的,她不中用了。”
女人:“知道了。”
秋桂,这是第一个朋友。燕台想。她似乎没有听到身后的哭声,过了好一会儿,只是惊异地问:“怎么没有声音了?”
没有人敢回答她。
朝云却说:“死了。”
“她是因你而死的。”丹霜朝向燕台,她的嘴在燕台的视线里开开合合,破碎的语言飘进耳中,却难以理解,“你要逃跑,她于是下定决心也要走,才那样天真地去求所谓的恩客。”
丹霜并没有那么伤心,不过她还是选择把话说了出来。
门开了,伙计出来,肩上扛着卷起的沉甸甸的草席,草席被血水浸润,他一路走,血滴一路从席角砸落,砸在黄土上,砸在人心上。
燕台想起那夜尚香带她去窑子里,她们迎面撞上一个男人,也扛着这样一个草席。彼时她问,尚香只看着她,不说话。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尚香的眼神,如哀如怜,如泣如诉,莹莹泪光。她当时不说,是啊,这叫她怎么开口呢?
伙计走到门边,众妓让出路来,伙计跨过门槛时肩上的重物撞到木门,落出一条细弱的、满是伤痕的手臂。这惨白的手臂正好悬在燕台的眼前,彼此不过毫厘。
这是一只僵硬的、了无生气的手。昨天,当燕台握住这只手时,是温暖的,柔软的,它的主人会轻轻的笑。
燕台于是落下泪来。
——
第十章·完
作者有话说
    清吟小班,一等妓院的统称

    ——

    今天没空,一整天特别困,这章不知道写的啥,之后抽空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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