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斤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人,全身乱糟糟的中年男人,看样子过得挺潦倒的。
“你认识远书?”
中年男人点头道:“实不相瞒,我是远书的爹。”
远书……的爹?
和远书眉眼处确实有几分相像。
半斤的眼珠转了一圈,远书的爹找上门来了,难不成是要赎远书回去?可他这个样子也不像有钱的啊。
“这个这个。”中年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把木梳,“麻烦小哥您拿给远书,他自然知道是我。”
“行。”
半斤将木梳揣到兜里就要走,又被远书的爹拽住:“能不能麻烦您帮个忙,让远书和我见一面?”
“这……”
“您一看就是在府中说话有分量的人,这事对您来说想是不难吧?”
半斤被这么一夸,感觉不帮就好像自己在楚府混得啥也不是似的,更何况人家就只是当爹的想见儿子一面嘛。
他记得今晚楚以左要去和楚老爷吃饭,所以应该可以趁个空子让远书出来。
“行吧,看在你是远书爹的份上。你要是真想见远书,就今夜戌时三刻,你在那——”半斤伸手指着,“我们楚府的后门,在那儿等着就行。”
“哎哎,好。谢谢您啊。”中年男人哈着腰退去了。
半斤只好转身回到府里。
他寻思着远书应该也想他爹了吧,就当帮他们父子一把,何乐而不为呢?
“远书啊,方才我在楚府门外碰到一个自称是你爹的人。”半斤见到远书就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了。
远书心中一颤。
爹?
这一称呼对远书来说已经很久远了。
“他想见你一面,而且让我给你看样东西。”半斤从兜里拿出那把木梳递给远书,“他说你看了就知道是他。”
远书盯着手中的木梳。
望着上面刻着的一个笑脸,他也微微一笑。
他记得这把木梳,是娘用的。
那个笑脸,是自己刻的。
这么多年了……
突然又冒出来了。
远书的手微微用力攥了一下那个木梳。
“他人呢?”
虽然这个爹把远书卖了,远书也一直想不通爹怎么舍得将自己卖了,但毕竟有血缘在这连着呢,连着当年哭喊的十岁小儿。
远书还想见他这个爹一面,至少该问问他到底爱不爱这个儿子。
“我让他走了。”
远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
只见半斤挑了一下眉,接着说:“不过,你要是想见他,你半斤哥我倒是可以带你见一面。”
“真的?”
“不是什么难事,就今晚。”
半斤不知道远书的情况,只是看远书此时的样子便以为他是太想他爹了。
中午吃饭时,楚以左见远书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想是在担心奴籍的事,于是也没多问。
晚上,楚府正堂的大圆桌上放着盘叠盘的佳肴。
这不是过节日,而是楚以右好不容易把一家人凑到一起吃顿饭。
楚以左和楚老爷子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楚以右为了让他父子俩的感情好一点,时不时的会张罗着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爹。”
楚以右立刻朝楚以左看去,他这个弟弟主动和他爹说话可真是太难得了。
谁料楚老爷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皱着眉头来了一句:“有事快说。”
楚以右拿起酒杯,喝下去,摇摇头。
他知道他这个爹见楚以左主动和自己说话还是挺开心的,只是死要面子,不好意思把喜悦露在脸上,想遮掩却又遮掩过度,给人一股烦躁且懒得搭理人的感觉。
“您把远书的卖身契给我。”
听到楚以左说这话,楚以右真是替他捏了把汗,连忙伸脚碰了碰楚以左,示意他赶快止住,还暗暗看了眼楚老爷。
果然,楚老爷的脸色不是很好,闷声问道:“你要这个干什么啊?”
此刻,众人都能感受到楚老爷就在等着楚以左说出不称自己心意的话,然后好发火。
当然除了楚以左自己。
他什么也没感受到,反正他爹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我想脱去远书的奴籍。”楚以左说得很直接,毫不委婉。
此话一出,楚以右立即屏住了呼吸。
啪!
楚老爷的手重重落在桌子上。
楚以右扶额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你还好意思先提,我还没找你呢!”楚老爷瞪着怒眼,“带进来!”
只见一个人低着头被押着走了进来,是远书。
楚以左瞬间坐直了身子,急忙看向楚老爷:“你这是干什么?”
“你这几天整日讨好他,当我这个当爹的不知道呢?”楚老爷气得直喘着粗气,指着远书,“你还让李老先生别来了,是不是也是因为忙着讨他欢心呢?”
见楚以左没有吭声,楚老爷便知道自己说得没错,冲着远书道:“奴才误主,当以家法处置,拉下去!”
“我看谁敢!”楚以左此时的急躁难以自控。
押着远书的那两个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你们听我的还是听这小子的?不知道这个家谁做主了是不是!”
那两个人一哆嗦,便转身要把远书带下去。
楚以左见状当即起身,大步走到远书面前,恶狠狠地看着那两个人,低吼一声:“放开。”
那两个人立刻又松开手,为难地看向楚以右。
“你先回去吧。”楚以左一和远书说话,声音瞬间温柔起来。
“嗯。”远书点了一下头就走了。
楚以右见自己终于能说上话了,对下人们挥了挥手:“你们也都下去吧。”
远书刚出来就看到半斤正在等着自己。
“远书你没事吧?”半斤连忙上前拉着远书的胳膊看了看,“我去找你,结果你不见了。我打听一番才知道你被老爷带过来了,真是吓死我了。”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
“对对对,你跟我来。”
半斤这才想起来自己找远书是为了什么事,于是拉着远书偷偷向后门走去。
远书有些紧张,他该怎么面对把自己卖掉的父亲。
后门打开了,那张隐隐约约还熟悉的脸出现在远书面前。
一个很沧桑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他颤颤巍巍地喊着:“远书,我儿。”
他又朝远书伸出双手,想要拥抱远书。
远书愣着,只见他的鼻翼开始轻轻煽动着。
接着不由自主地扑入那个中年男人的怀里,眼泪刹那间流了下来。
心里的苦楚似乎找到了一方稀释的蜜糖。
这种蜜糖罐子楚以左也曾给过他的,可他还没沉醉在里面多久,就被楚以左亲手打碎了。
中年男人轻轻拍着远书的后背,眼睛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看向半斤。
“那你们聊着。”半斤马上识趣道,“远书,我在里面等你哈。”
见半斤关上门了,中年男人将远书从自己怀里扶起:“爹当初卖你也是迫不得已,你不会怪爹吧?”
远书抽泣着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该有怨的,明明是该有恨的,那些年的黑暗,那些年的打骂,那些年的屈辱……可当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自己的怨恨竟一时不知去了哪里。
“好儿子,好儿子。”中年男人摸着远书的头,“爹给你带了礼物,赔罪的,就放在了不远处,你随爹去取如何?”
远书眉头微微一蹙,将头从中年男人的手中移开,问:“为什么还要去取?”
中年男人的手顿住了。
“是有很多吗?”
“对。爹给你买了好多好多,都拿不过来了。”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拉起远书的手便要走,却发现拽不动,他回头看着远书,“怎么了?”
见远书往门的那边瞅着,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然后重新迎上笑脸,拍了拍远书的手:“很近的,很快就回来。”
离楚府的灯火越来越远,而楚府的火气还没下去。
“你还考不考了?啊?”楚老爷一直拍着桌子,“上面难得让商人之子参加科考,你又整这一出,你想让楚家一辈子受那些当官的阻胁吗?”
“哎呀,爹!”楚以右起身走到楚老爷的身后,给楚老爷按着肩膀,“咱们目的不就是让左弟考中,当个官儿吗?不如就以远书为约,只要左弟中榜,您就还远书自由身。”
他边说着边冲楚以左挤着眼。
楚以左见他爹这个态度怕是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顺着楚以右说:“您要是想让我老老实实地考个功名,就许诺我,到时候让远书摆脱奴籍。否则要不您自己学,要不让哥学。”
楚以右撇了下嘴,翻了个白眼,他这个弟弟真是妥协了都不带好好说话的。
“你们啊,每次吃饭都非要生个气。”楚以右走到楚以左身边,将他拉回座位坐下,“怎么的,气下饭是不是啊?”
“行了行了,吃饭吧。”楚老爷皱着眉道。
半斤越等越无聊,也有些好奇远书和他爹久别重逢会聊些什么。于是他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去听听。
怎么没有动静?
他稍微开了一丝门缝,一只眼睛透过门缝一看。
人呢?
将门一打开,半斤慌了,远书和那个中年男人都不见了。
半斤跑到外面喊了一圈,没人回应。
远书被中年男人拉着手渐渐走到楚府灯火照不到的地方。
看着眼前黑黑的小道,远书心中莫名起了怕意,他的手微微往回拽着。
中年男人感受到了远书的退缩,他握着远书的手更用力了。
“我不和你去了。”远书拔腿就要跑,手却被人死死拉住。
“你给我过来。”中年男人用胳膊扼制住远书,朝小道里面喊着,“出来吧,人我带来了!”
一阵拍掌声传来。
远书惊恐地朝小道深处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