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承恩

等笙歌匆匆挑了首饰回来交差时,仆妇们正在翻动晾晒的衣物被褥。
托今日毕寅铭额外关注的福,笙歌迎来了整个毕府下人们的指指点点,没人愿意帮她晒被子,因此她藏在枕头下的玉牌和纸条也没被发现。
她挑了个人少的地方搭了个晾衣架,把被子放上去,又回房,继续研究那张纸条。
说是纸条,实际上完全可以算一封信,只是因为字小,纸张又是残缺的,因此笙歌叫它纸条。不过字虽多,但能辨认的太少,到目前为止,有价值的信息就更少了。她只知道纸条上所写的事应该发生在大兴年间,距今约三十五到五十七年,记载的正是有关玉牌的事。
笙歌拿出那块玉牌,仔细端详。
今天早晨之后,这块玉牌背面缺失的字终于显露出来,直接验证了纸条里的一句“此大祸名唤七戏”。写纸条的人既然叫它“大祸”,显然它曾经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
若她没记错的话,大兴这一年号共用了二十二年,期间能被称为大祸的共有三次事件,一次是地动引发水坝坍塌,大河决堤,淹没沿海三郡数十万百姓;一次是干旱引发蝗灾,导致数十万人饿死,进而引发盗匪横行,朝廷花了数年才清剿完山匪;还有一次则是原因不明的瘟疫,令先王震怒,处死一批御医,有藩王借机起事,差点攻进王都。
但这三起事件都起于天灾,引动人祸,其中并未有过关于神秘玉牌的只言片语。
笙歌摩挲着背面的十六字,又翻到正面,查看那两个明显不属于大盛朝的文字。纸条还没辨认完,她无法认出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纸条上也没记载,要想知道真相,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想办法找到其他的玉牌,看看是否有不同之处。
她正在出神思考,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道:“就是这儿了吗?”
这声音有些沙哑,却并不苍老,像是个十三四岁变声的少年。笙歌眉一挑,连忙整理仪容,打开房门,未及见到来人,先盈盈下拜,口称:“三王子万福。”
来人一见她便惊喜地叫道:“阿姊行什么礼呀,都生分了!”
一边说着,一边虚扶起笙歌。笙歌便顺势起身,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来人面容稚嫩又不失英气,身材颀长,玉树临风,正是庄贞夫人之子苑博怀。
笙歌故意提高了音量回道:“主仆一场,自然得把礼数做周全。”
这话显然是说给把苑博怀引到别院来的芳绮听的,芳绮知趣地行了礼,离开了。
苑博怀算毕府的半个主子,他来了,连带着笙歌也硬气了些,招呼着苑博怀进屋坐下,就这么敞开着房门开始寒暄。笙歌说着出宫后的生活,苑博怀则跟她说些宫里发生的事和自己的学业,两人虽在交谈,举止却并不过分亲近。
等确认芳绮走远后,苑博怀才收起那几分稚气,话锋一转,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笙歌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摇头道:“奴婢暂时还没和毕大人说上话。”
苑博怀登时皱了眉,有些急切地道:“照这个速度,要何时才能成功?”
不等笙歌劝慰,他突然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停念叨:“父王还没立储,大哥二哥都已有了自己的根基。母亲在时,我虽然受宠,却不能和毕家有过多联系。现在母亲逝世,宫中无人能护我,若再不拉拢两位堂兄,吾命休矣!”
“可是王上春秋鼎盛……”
“就因为他春秋鼎盛!”苑博怀粗暴地打断笙歌的话,面色十分凝重:“你知道么,昨晚父王临幸了那个叫谈樱娘的女人,今天一早就封了如夫人!”
笙歌当即一惊。
早在王上突然跟王后及四位夫人提及这女子时,庄贞夫人就预料到了威胁,一直有意无意地阻拦王上将人带进宫。但她却没料到自己会突然去世,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而王后乔氏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她自己只有个王女,小字晴望,没有儿子,又伤了身体无法再生育,于是巴不得后宫女子越来越多,越斗越狠,给自己烦闷的生活增加点乐子。
“夫人出身上三品世家,尚且从长使做起,生下王子后才做了夫人。她一个舞姬,比不得九品世家里的女子,连少使都没资格做,怎么就连跳三级做了如夫人?”笙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根本无法细想:“倘若让她再得宠几年,或是生下了儿子……”
苑博怀连连点头:“对,我就是在担心这个。母亲去世后,父王就不再宠我了,他有了新欢,就会有新的子嗣。而我又不像大哥二哥一般有所依傍,到时候怕是保命都难。”
笙歌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蒙受庄贞夫人大恩,原本就该扶持她的儿子,只不过另一件事同样也很急迫。
“最近王都里不太平,王子还是小心为上,没事别出宫了。”笙歌想了想,还是漏了点口风:“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请王子注意宫中是否有人持有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会发光的玉牌。”
苑博怀登时急道:“玉牌?我都在生死存亡关头了,你怎么还在找玉牌?”
笙歌并不回答,只是道:“此物也许是个转机,若能发现并加以利用,或许能保王子平安,甚至一生荣华,若是无果,也请王子不要强求,保命为上。”
“都这时候了,你还卖关子……也罢,母亲说你可信,我便信,只希望你别负我。”
“奴婢受夫人大恩,定不会忘恩负义!”
苑博怀长叹一口气,揉揉脸颊挤出几分稚气,随后高声道:“阿姊,我饿啦,我想吃你做的蒸乳酪!”
笙歌也配合他道:“王子在此稍坐片刻,奴婢这就去做。”
出了自己房间,走在去往厨房的路上,笙歌这才慢慢沉下脸色,她脑海中一时想起幼年时家中的巨变,一时想起这些年在宫中跟着庄贞夫人的日子,最终停下脚步,目光越过花墙停在正屋的方向。
毕寅铭,上三品毕家嫡系长子,镇远将军。他的父亲曾因为不愿插手立储而多年不见自己亲妹妹,他会不会也和他父亲一样,不愿帮自己堂弟登基?
看了会儿花墙,她收回视线,去了厨房给苑博怀做饭。
刚进厨房,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笙歌嗅了嗅,闻出似乎是虫草花老鸭汤,便凑过去瞟了一眼。
厨娘连忙凑过来,有意无意地阻止她揭盖,道:“这是夫人的汤,还没炖好呢。”
笙歌尚且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又瞟了眼旁边已经盛好的汤,辨认出其中似乎掺着人参和鹿茸片,眼睛一转,当即明白过来,后退几步,问:“羊乳放在哪?三王子想吃蒸乳酪,我给他做点。”
厨娘一指橱柜上的陶罐,道:“早晨刚送来的,还新鲜着呢。”
笙歌不语,抱着陶罐去了隔壁白案房。
毕寅铭回来时恰好赶上午饭,洗了手便入座,打量着桌上的菜肴。他没用早膳,此时已饥肠辘辘,刚坐下便接过旁边人给他递的一碗温汤。
等他喝了一口后,那人才沙哑着嗓子道:“堂哥,好喝么?”
毕寅铭一惊,连忙起身,这才看到那个给他递汤的少年正是苑博怀。他顾不得想对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先让开主位请苑博怀坐下,然后才道:“王子大驾光临,折煞下官了。”
“数年不见,堂哥与我生分了么?”
毕寅铭心想咱俩昨日刚见过,生分算不上,就怕你来者不善,口中却道:“下官岂敢。”
不等苑博怀再说,他便随便指了个丫鬟道:“快去叫夫人来……”
苑博怀制止道:“且慢!”
他起身一撩衣袍,便要弯下膝盖,好在毕寅铭眼疾手快扶住他,惶恐道:“王子怎能行此大礼?这不合规矩啊!”
“堂哥!”苑博怀目光切切地望着毕寅铭:“堂哥当真如此绝情?”
借着毕寅铭扶住他手臂的功夫,苑博怀悄悄露出消瘦的小臂,含泪道:“堂哥忍心看我如此?”
不得不说这招示弱还真有用,毕寅铭沉默片刻,起身,挥手让丫鬟退下,并关上门。
丫鬟出来后,借着去后院的功夫路过笙歌的房间,冲笙歌颔首。
笙歌这才放下心来,暗道这三十两银子没白花。她本不想兵行险招,让苑博怀亲自去和毕寅铭坦白,但今天在厨房看到的汤却是滋补汤物,说明薄堇已经开始提防她,并且有了要个孩子固宠的想法,甚至可能就是毕寅铭授意的,所以自己暂时应该没可能接近他,而事态紧急,不得不冒险。
当年毕寅铭的父亲之所以不愿插手,是因为他妹妹与他妻子的妹妹同在王上后宫中,因此陷入两难,不得已置身事外。而如今,毕寅铭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他姨母虽为王后,却无子嗣,只有姑母膝下有个苑博怀。笙歌赌毕寅铭为保毕家百年繁盛,不可能冷眼旁观。
她赌对了。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