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旭城,三更时,此刻却是不夜天。
四下里火光肆虐,狼烟冲天,震天响的厮杀声稍稍弱了三分,显示着此刻惨烈的战场之上,一轮拼杀刚过,双方暂且停兵稍歇。
攻城的是乌那草原上最为强壮的一支部落,听闻那部落的骑兵骁勇善战,百战百胜,七年来未尝一败,打得整个草原闻风丧胆,其他部落或者投靠于他,或者惨遭灭族,整个草原虽然看起来仍旧七零八落不曾一统,但实则,早已是这支部落的天下。
这支部落名卡塔,他们这一次瞄准的却不再是草原,而是与草原只隔着一条护城河的南夏。
南夏地大物博,土壤肥沃,百姓安居乐业,经济一向繁荣。同样是靠着老天爷活,可牛羊没了青草,他们就没了口粮,南夏却不知是如何办到的,即便有些年份干旱洪涝收成不好,他们靠着国库的存粮,竟也能捱得过那冷得要命的三九寒冬。
捱过去了,来年又是一年好收成,他们依旧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卡塔觉得,南夏的土地比他们的草原好太多了,好得让他们羡慕,然后嫉妒,无比眼红。如果南夏成了他们卡塔的南夏,以后就算没了牛羊,他们还可以有足够的稻谷,部落里的孩子们就永远都能吃得饱饭,穿上暖和的衣服,男人女人都不用饿着肚子去扒草皮,挖树根了。
卡塔当然也想有商有量地让南夏答应成为他们的附庸,但这不可能。所以,只能打仗,只有打破陶旭城的城门,把刀架在南夏国君的脖子上,南夏才能成为他们卡塔的南夏。
卡塔觉得,虽然他们的部落没有南夏皇室那样有钱,但是论打仗,他们卡塔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怕过谁。
然而,南夏大军的战斗力,却远远超出了卡塔的想象。
尤其是领兵出征的那位年轻的三军主帅,他用兵极其狡诈,各种明枪暗箭阴诡奇招,完全叫人防不胜防。
正如此刻,白日里打了大半天的仗,深更半夜的,自己的将士们都累得不得了,只想倒下睡大觉,他可倒好,居然能连夜敲响战鼓,领着兵杀出城门来搞突袭。这些南夏人,就跟乌那的草原狐一样,太狡猾了!
他们为什么不会累?难道南夏人晚上是不需要睡觉的吗?
被卡塔首领怀疑不用睡觉的南夏大军主帅本人,此时此刻的确没有睡觉,正站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十几个整齐排列的白色帐篷。
不一会儿,主帅派出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这些人全都穿着轻便隐蔽的夜行服,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手和一双眼睛,其余的全都笼罩在深沉的漆黑里,在夜色掩护下显得十分隐蔽。
所有派出去的人聚齐之后,为首的一个立刻朝着年轻主帅一抱拳,低声回禀道:
“将军,全都准备好了,敌军守卫已全部解决,没有打草惊蛇。”
“很好。”
主帅点一点头,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命令道:
“点火。”
“是!”
整齐划一的声音刚刚落下,第一缕火光已然从最近的一个帐篷边沿猛地蹿了起来。
夜行服们全都是主帅精挑细选亲自训练出来的精英,执行力毋庸置疑。不过是一晃眼的工夫,火苗就变成了熊熊烈焰,一口气从南烧到北,十几个帐篷无一幸免全数被吞没了。
瞧得大功告成,主帅立刻一声唿哨,毫不拖泥带水,拔腿就跑。
他此行力求掩人耳目,轻车简从,拢共只带了十余个夜行服,此刻缀在他身后,紧跟着他的步伐,三下两下,这十几号人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走水了!走水了!”
“帐篷着火了!”
“是我们的粮草!卑鄙的南夏人!”
“来人!快救火!”
“……”
冲天火光中很快便人影幢幢,四处都是来回奔走急着救火的人,一桶又一桶的水接力提了进来,然而火势太猛,一时间杯水车薪,看着非但毫无作用,那火反倒变本加厉了。
这十几个帐篷,是卡塔大军此行随军粮草的安放之处,此番若是一朝烧净,他们必然元气大伤。
失去粮草的大军就如同断了翅膀的雄鹰,如何还能追捕猎物,翱翔万里!
卡塔首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提着马鞭的手都忍不住颤个不停。
他先时在三更时分被喊杀声惊醒,听见下属来报,说南夏军队趁夜突袭之时,卡塔首领很快就理解了南夏的意图,也明白了为何白日里南夏大军只守不攻,始终借着坚固的城墙打退他们,断然不肯开城门迎战。
那时卡塔首领以为是南夏军队经过这些日子的鏖战损伤惨重,士气低迷,无力正面对战,只能被迫困守危城,这预示着他们卡塔大军已经见到希望的曙光了,三日之内定能破开城门,让陶旭城里那些顽固的南夏人变成他们卡塔的奴隶。
却不想这竟然是南夏的阴谋诡计,他们白日里故意示弱,就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等到夜里再做这种卑鄙的偷袭。
他看不起这等只会耍阴谋的军队,觉得他们一点都没有战士的血性,偷偷摸摸如毛贼一般,然而对方的夜袭威力不小,卡塔大军很快就折损了不少人马。
愤恨之下,卡塔首领立刻亲率精锐迎战,誓要将这些卑鄙的南夏将士全都砍死在自己的刀下,把他们的尸体拖去喂马,以告慰死去的卡塔将士们。
然而,他率兵在前锋厮杀,却防不住后院起火——
原来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然而,真正的杀招还不止于此。
距离粮草帐篷数十步之外,有一个隐蔽的矮坡,年轻主帅正带着那十余个精英藏匿在倾斜的坡面之后,静静地聆听着不远处的人声鼎沸。
片晌之后,微眯着双眼的主帅猛地一睁,双手一翻一抬,迅速从身侧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利落地搭上了手上的强弓。
趴在他身旁的副手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个无声的号令,见状立刻伸手用力一抛,直接将一个准备许久的瓦罐高高地抛了出去。
主帅将弓一张,弓绳拉紧,遥遥瞄准了那抛出去的瓦罐。
羽箭箭镞之上,不知何时竟点着了火,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和不远处的熊熊烈焰交相辉映,一并映入年轻主帅的双眸之中,将他一对招子映射得无比明亮。
而后,被点燃的羽箭飞射而出,如流星一般在空中划过一条绚丽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正中那漆黑的瓦罐。
瓦罐猛然炸开,半空中发出一声巨响,在这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瞬间绽放出一朵摄人心魄的巨大火花。
那火花太耀眼了,耀眼得连忙着救火的人都忍不住一愣,下意识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屏住了呼吸。
瓦罐里满满当当装着的不是水也不是咸菜,是油!
空中绚丽的火花便是最显眼的信号——那是主帅临行前亲自定下的,发动总攻的信号。
刹那间,战鼓如雨点般落下,喊杀声响彻天际!
望着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的敌军,卡塔首领颓然放下了手中的长鞭,五指将腰间别着的马刀越攥越紧,内心却再明白不过,他们大势已去了。
“付西首领似乎输得很不服气啊?”
年轻主帅挑了挑眉,冲着卡塔大军中那个唤作付西的首领玩味一笑。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南夏大军取得了毫无悬念的胜利,战后迅速收拾战场,一切尽在年轻主帅的掌控之中。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就是手下的士兵们竟然毫不费力便活捉了卡塔的首领。
在他的印象当中,卡塔首领可不会是甘愿束手就擒当战俘的人。
这家伙憋着什么坏儿呢?
主帅心中有些不安,当即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枭雄。
“我当然不服,你们用尽下三滥的手段算计我们,才卑鄙地打赢了这场仗,不光是我,我们乌那草原的儿女们就算是死,也瞧不起你们这些只会耍诡计占便宜的老鼠!”
一见到南夏的主帅,付西登时激动起来,蹭地一下站起身子,一双眼睛如铜铃一般怒视着面前的卑鄙小人。
主帅身边的侍卫紧张地拔刀出鞘,哗啦啦一阵声响,五把寒光闪烁的长刀便齐刷刷对准了面前的付西。
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紧张,把刀先放下,年轻主帅头也没回,仍是笑对着眼前的付西,幽幽说道:
“这不叫卑鄙,这叫兵不厌诈,夏某以智取胜,赢得光明正大,付西首领的谬赞,夏某只怕担当不起。”
“什么炸不炸的,说得好听,少在这儿假惺惺的,要杀便杀!想让我投降,门儿都没有!”
“付西首领,我今夜若是在此处将你手起刀落,你一人身死,还能挣一个身后名,这笔买卖于你只赚不亏,于我也无甚损失,但是于你手下的兵卒将士们,他们今后的日子,可就很不好过了。好歹同生共死一场,首领难道不为他们计一计么?”
“你什么意思?”
付西一听之下,登时着急起来:
“他们都已经投降了,你们南夏不是早就说过不会杀降兵吗?难道你们想说话不算话?!”
“若是本帅没记错的话,首领你刚刚才说过我等是卑鄙的鼠辈,既是卑鄙之人,出尔反尔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首领给我这般高的评价,我又岂能辜负了首领的一番美言啊?”
“你个王八蛋!”
付西气得冲着夏将军直扑过来,只是夏将军身边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早就从旁防备着这家伙了,一见他有所动作,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他的膝盖就是一棍,他整个人瞬间从饿虎扑食变成狗啃泥,咣当一下扑倒在了地上。
“姓夏的,有种就同本王真刀实枪地打上一场,比一比谁的武功更强!”
夏将军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死活不服气的付西,心里头好几个念头打了个转儿,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士兵直冲进来,一把单膝跪在了地上。
“报——!”
“讲。”
“禀将军,陛下驾到!”
“你说什么?”
夏将军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朝帐外跑去,头也不回地说道:
“付西,等本帅回来再同你打!”
骑着马刚刚来到城门之下,夏将军就已经一眼看见了正端坐于城门之上的陛下。
当朝陛下九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如今二十岁的年纪,已然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百官臣服,端的是个不世出的明君。只有一点令朝中文武忠臣颇有微词,便是他们觉得当今天子委实有些过于宠幸一个人,行事封赏多有偏私,简而言之一句话,对那家伙好得过分了。
正如此刻,一国天子居然跑到这边陲之地来,名义上说是犒赏三军,实际上朝野上下都知道,陛下真正想犒赏的,就只有他夏如亭。
几步跑上城门,夏如亭刚想跪下行礼,就被陛下一把搀住了胳膊:
“夏卿不必多礼。”
“不知陛下驾到,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夏如亭话音未落,肩膀上就直接被陛下拍了一巴掌: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虚话?这里站着的都是你的兵,也没那些个酸腐的文臣在场,差不多就得了,别总拿这套虚头巴脑的来敷衍我。”
陛下都这么说了,夏如亭当然不会再矫情,当下嘻嘻一笑,道:
“陛下怎么亲自到这里来了?此处毕竟是两军交战的地方,太危险了,陛下多等两日,如亭就凯旋回朝了,何必这么着急呢?”
“我哪里知道你这仗这么快就打完了,多等两天你就回去了?我只是接到你六百里加急的捷报,知道你几天前已经打了一场大胜仗,左右待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都闷出蘑菇来了,还不如索性出来走走,顺便犒赏三军,反正有你在,我还能有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