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微风卷着泛黄的梨花花瓣,打着旋儿落下。
段安宜坐在屋檐廊下,失神望着天边稀疏的云丝,连有人靠近也没有发觉。
“大姐姐真有闲情逸致,外头可是为了段家嫡长女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偏就大姐姐还有心情赏景。”
柔弱声音入耳,段安宜头一偏,就看见一个病弱美人,由婢子扶着站在廊外,脸上带着些许温和笑意。
段安宜眼眸微闪,半晌,忽而笑了:“二妹妹说笑了,自古儿女婚事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再怎么,也不过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罢了。”
段安秀闻言不由一愣,想来不曾听过段安宜如此言语,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大姐姐还不知道么?”
段安宜也不避讳她的打量目光,大方任瞧,听见问话,脸上的笑也不曾有变:“有什么该我知道,但我还不知道的么?”
似是担心自己的话被谁听了去,段安秀撇开婢子走近几步,到段安宜面前,手中香扇遮住大半容颜,声音压得极低。
“近日有传言,二皇子母妃曾询问过姐姐是否婚配。”
本以为段安宜会露出惊慌神色,不想她只是收敛了笑容,望着自己神色淡淡。
不知为何,段安秀心里有些不安,竟不自觉退后了一步:“大……大姐姐?”
“二妹妹晨起可去给祖母请过安?”段安宜终于开口了,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笑,“若是没有,不妨一道去?”
段安秀紧绷的神经一松,差点软倒在地,幸而婢子眼明手快扶稳了她。
“方才去过了。”段安秀攥紧手中被冷汗浸湿的绣帕,一双美目微红,似是受了什么惊吓,“祖母让安秀过来瞧瞧大姐姐,也吩咐大姐姐只专心养好身体就行,不必过去请安了。”
瞧着段安宜笑容未变,段安秀又忍不住道:“过几日还得进宫赴宴,想来迎接宁安世子凯旋的洗尘宴也是热闹非凡,大姐姐大病初愈,可要小心一些才是。”
宁安世子……
段安宜瞳孔猛然一缩,微不可见皱眉:“二妹妹在担心什么?”顿了顿,又温和了几分声线,“二妹妹的意思,我明白,总不会糊里糊涂被别人坑了去。”
段安秀虽然惊诧段安宜今日举止反常,倒是对她这话不置可否,借口回房吃药,就由婢子搀扶匆匆离开了。
段安宜望着段安秀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才扬声唤来侍女弥兰。
“昨儿个吩咐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弥兰捧着托盘,放了一碗黑褐药汁,一碟雕花蜜饯。
“已经将东西交给大少爷了,小姐安心吃药便是。”
段安宜轻唔一声,端起药也不喝,沉声道:“大哥可有说些什么?”
“大少爷并未说旁的,只嘱托小姐好生养病。”
“大哥还是这般……”段安宜低声嗫嚅,斜睨了弥兰一眼,又道,“锦衣最近可有来找过我?”
“小姐一病半个月,苏小姐遣人来过几道,只说自己也得了病,不便过来探望。”弥兰不知想起了什么,似有愤愤不平之意,“但是弥竹外出时,瞧见福云从点红坊出来,手里还提了不少东西。”
苏景衣是段安宜的手帕交,段安宜缠绵病榻半月有余,她称病不来看望,贴身侍婢却被人瞧见去了上京最为出名的胭脂铺子,其中蹊跷实在引人深思,也难怪弥兰会如此言行。
段安宜却似乎对旁的有了兴趣,将苦涩汤药一饮而尽,抿去唇角药汁,方道:“弥竹外出做什么?”
“啊?”弥兰似乎没有预料段安宜会问起这事,迟钝了一会,才回答,“说是雕花蜜饯快没了,就去采买了一些回来,否则药苦涩口败坏了胃口,小姐更加没胃口用膳了。”
“难怪这蜜饯瞧着和以前吃得不一样了。”段安宜捻了一颗蜜饯,细细摩挲,果香萦鼻,甜腻倒胃。
弥兰听了这话,低声笑道:“小姐这是说什么话,弥竹跟随小姐许久,怎会不知晓小姐爱吃城西珍馐斋的……”
话至此,弥兰突然哑了声,脸色发白攥紧托盘。
“若是没记错,点红坊在城南,从段府到珍馐斋也不会顺路到那儿。”段安宜撇手将蜜饯掷回瓷碟中,拧眉冷笑,“主子病中不适,偏她个奴婢还有心情到处游玩?”
段安宜一向得体端庄,对底下人也温和,很少有这般厉声斥责得时候,倒把弥兰吓了一跳,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吩咐管事,扣弥竹半月例银。”
这惩处倒也不算严苛,只对于弥竹而言,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因病体初愈还需修养,段安宜便一个人在房里用了午膳,方才吃了几口清粥,一个青衣婢女哭哭啼啼跑进来,不由分说跪倒了。
“小姐,不知弥竹做错了什么,竟要受这般折辱?”
段安宜眼底划过一丝厌恶,眼前的青衣女子仿若换了个妆容,一脸笑意从容地说着虚与委蛇的话,转身却在自己的饭食中掺进了夺命毒蛊。
弥梅本在服侍段安宜用膳,瞧见弥竹,柳眉倒竖,低声呵斥:“你这哭丧模样摆给谁看呢?”
弥梅话一出口,就暗道不好,心有忐忑看向段安宜,后者却无甚不悦反应。
弥梅一时迷惘,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她一向与弥竹不对付,口舌之争时有发生,段安宜一向护着表面较弱势的弥竹,多次告诫自己要大气和善。
段安宜心知弥梅想些什么,眸色晦暗几分,又瞥一眼依旧跪着抽噎不止的弥竹。
“弥竹你受了什么折辱,不妨说来听听。”
一旁惴惴不安的弥梅一愣,偷偷打量段安宜,又将弥竹转瞬即逝的欣喜看进眼里,不由暗叹。
大小姐语气怪异,似是存了看热闹的腔调,偏弥竹这蠢人听不出来,也是惹人笑话。
“弥竹做错了事,甘愿受罚,但底下人却乱嚼舌根,只说大小姐生了厌弃之心,要赶弥竹出府。”
弥竹委屈十足的表情,让段安宜越发嫌恶,嘴上只道:“那弥竹以为,应当如何?”
“奴婢只求大小姐勿要听信小人谗言……”弥竹诚惶诚恐叩头,唇角却露出几分讥笑。
段安宜慢条斯理吃完粥,不理会弥竹,倒看向弥梅,声线平缓分辨不出喜怒:“弥竹在府上也受了委屈,你去与管事知会一声,送她去扬州老宅,同亲人待上三月。”
“小姐!”弥竹完全慌了神,失声惊叫,“小姐怎么能送奴婢去扬州老宅?”
段安宜仿佛来了兴趣,眼眸凝笑,直直盯着弥竹,道:“弥竹这是在质问主子么?”
弥竹越发慌张,正要开口,就被弥梅截去了话头。
“弥竹,大小姐开恩,让你回乡探亲,你该谢恩才是。”
弥梅的话半是呵斥半是嘲讽,让弥竹脸色青白,支支吾吾开口:“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奴婢素日里都服侍小姐吃食药膳,若是回了扬州老宅,恐怕……”
段安宜歪了歪头,沉思一会,慢慢点头:“说来也是……”眼角余光看见弥竹松了一口气,又继续道,“那就去家庙,将弥菊接回来。”
弥竹面色瞬时变得惨白:“小姐?”
弥梅却是喜笑颜开,生怕段安宜改了主意一般,连声应好。
“小姐莫是忘了,弥菊可是惹恼了老爷,才被送去家庙思过。若是不与老爷知会一声,随随便便接回她,老爷哪儿也不好交待!”
弥竹回过神,也不看段安宜陡然冷冽的表情,连声道,“弥菊那小蹄子笨手笨脚砸坏了先夫人留下的玉镯,小姐不也说了不准任何人放她出家庙么?现在又要接她回来,如此前后不一得行径,恐怕难以服众。”
“啪!”
段安宜抬手一挥,将粥碗掷到地上,碎片飞溅,少许瓷片划过弥竹的脸颊,留下几道血痕。
“平时偷懒躲闲油嘴滑舌便罢了,如今竟还顶撞主子。”弥梅瞪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弥竹,只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正这时,弥兰却沉着脸走了进来,浑似没看见狼狈的弥竹,行礼道:“小姐。”
段安宜点一点头,让弥梅将弥竹带下去。
弥兰将一个织锦香囊递给段安宜,道:“大公子那边的事已经办妥了,这是大公子要奴婢交给小姐的。”
段安宜接过香囊,凑近鼻下轻嗅,转而无奈笑了。
“大哥还当我是小丫头,这香也太腻了。”
弥兰也笑了几声,打趣道:“小姐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将香囊送回去。”
段安宜眼角微扬,嗔怪道:“看来平日太宠着你,倒让你越发胆大了。”
心知段安宜不会生气,弥兰却也连连讨饶,只逗得段安宜心情轻松了不少,倒是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弥兰又说了几桩上京的趣事,待到段安宜疲乏了,伺候着她歇下,才哨声告退。
门“吱呀”一声合上,原本熟睡的段安宜睁开眼,眸光冷冽。
段安宜蹙着眉思考了一会,才屈指在床柱位置敲击两下,又打了个响指,唤出一名神色冷漠的黑衣少女。
“可查到弥梅背后是何人?”
黑衣少女张口便说出一个名字,登时让段安宜冷了脸。
“这手未免伸得太长。”
段安宜低垂了眼睑,浓密的睫毛遮敛眸光,倒看不出心绪起伏,只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不多时,又突然笑了:“既然有这么有本事,也不能让这人太空闲了。”
话说着,眼角飞光,杀意流淌,冰冷蔓延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