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归了家,沈渡欲拾阶而上,忽闻身后幽咽声起。
回首见一素衣妇人立于廊下,云鬓微乱,襟前染血,竟是那天感激她的小鬼之一。
此刻她眸中血泪涔涔,身子却挺得笔直,朝着沈渡缓缓下拜。
“恩人。”妇人喉间滚着呜咽,声气却极清明,“奴家记氏,夫家姓杨。今日蒙恩人点拨,手刃仇雠,此身己无牵挂。唯恐那负心汉阴魂不散,再来纠缠……求恩人容我在坞中栖身,愿洒扫庭除,结草衔环!”
沈渡凝视她眉心未散的怨气,流云笔在袖中微颤——此人怨念未消,若流落在外,迟早化作厉魄。
正沉吟时,忽觉裙角轻震,竟是小珠探爪,异瞳灼灼望着她。
“海棠坞不缺洒扫。”沈渡终开口,“却少个照管草木的。后园荒废多年,你可愿侍弄?”
记娘子怔然抬头,血泪倏止。她生前最喜莳花,夫家院中牡丹皆出自她手。而今听得“草木”二字,枯槁面容竟透出些活气:“奴家……懂的。”沈渡颔首,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契:“先说好了,既来海棠坞,那就签此契,守三约:一不害生人,二不越界域,三不问前尘。”指尖轻点,纸上现出朱砂符文,“若违此约,神魂俱灭。”
记娘子毫不犹豫咬破指尖,魂气滴落处绽开红梅般的印记。契成刹那,她周身怨气渐化淡青,襟前血痕竟褪作浅粉桃瓣。
“西厢耳房还空着。”沈渡收回书契,“明日找江嬷嬷领花锄。”
妇人再三拜谢,身影渐隐于廊柱之后。暗处忽传周书娴飘飘然的声音:“娘子又捡麻烦回来。”却见玄貂小珠跃上墙头,尾尖轻扫过记娘子适才站立之处——青石板上竟钻出几星碧草嫩芽。人一多,献殷勤的就更多,奖励也就更少,周书娴叹气。
沈渡轻笑:“荒园总要人打理。”踏月行至二楼,见顾山青执灯候在梯口,因房门扉新漆未干,窗棂竟换作了透光的云母片。
“这是郑捕头白日差人送来,说是赔罪。”顾山青低声道,“还捎来句话——临安府新来了位刑狱推官,专查陈年诡案。”
沈渡推门的手微微一顿。
流云笔在袖中发烫。
檐下风灯忽晃,映得墙影幢幢,如百鬼夜行。
*
翌日,天光大亮。
沈渡许久未凑这等坊间热闹了。
然昔日于茶寮酒肆听闻的闲谈,今日却在眼前得了印证。
有些人,光是在这世道挣扎求存,便己耗尽了全部气力。
比如那被围在当中的方婆婆家长媳陆君时,本来嘛,被自己婆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剔,那也是能忍的,可谁让她丢了自己的东西,那可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睹物思人之物。
跳水里还是打人,她选择了后者。
主要是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是她嫁过来第一次动手。
终究是坊间熟识,邻人们不能眼睁睁看她铸下大错,几个妇人赶忙上前,七手八脚将她从那老妪身上拉开。
方婆婆才还被掐得翻白眼,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立刻尖嚎一声,张牙舞爪便要扑上去撕扯陆君时的头发,全然无惧这个自幼便被她拿捏磋磨的儿媳。
拉架的乡邻见此情形,当即松了陆君时,转而死死按住方婆婆。
方婆婆人还未扑出,便被架住了胳膊。
“诶诶诶,方婆婆,方家阿婆,可使不得!陆娘子何等可怜,您怎还忍心下手?”
“阿婆消消气,陆娘子不过是失了心爱之物,一时急火攻心才冲撞了您,您是长辈,岂能与她一般见识?”
“老姐姐,孩子年轻气盛,说道两句便罢了,莫要动手,莫要动手哇!”
“婆婆您仔细脚下,方婆婆才好似崴了?我来帮您瞧瞧……”
“呸!老虔婆,吃我一脚!”
不知哪个血气方刚的后生,暗地里一脚踹在方婆婆臀上,踹得她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原本架着她的几人顿时“诶呀诶呀”叫着,齐齐撒了手。
另一拨人则赶忙拉着陆君时疾步后退。
噗通一声,方婆婆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围着她的人群立刻如鸟兽散,迅速钻回人堆里,齐刷刷站到了陆君时身后。
待方婆婆怒不可遏地抬头欲骂时,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只剩扬起的尘土。
她身后不远处,唯有一身素雅裙裾的沈渡静静立着,身旁跟着面色平淡的时潭。
任凭再如何泼悍之人,被众人这般明里暗里地作弄,也彻底破了心防,她一屁股瘫坐在地,拍着大腿便嚎哭起来。边哭边骂,骂陆君时弑母忤逆,天打雷劈;骂海棠坞众人以多欺少,欺凌老弱,不得好死。唱念做打,声泪俱下。
却未曾留意,那一首沉默立于她身后的沈渡,正缓步向她走来。
以陆君时为首,所有围观的坞内居民见到此景,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来了,来了。
那位煞星娘子,携着她那传闻中能令家门倾覆的威势,走来了。连垂髫小儿都紧紧抱住了自家大人的腿,跟着往后缩。然而这一切,方婆婆尚且不知。
直到,一片淡青色的裙摆停驻于她眼前。
骂得嘴角泛沫,方婆婆抬头狰狞地望向沈渡。
沈渡眸光平静无波,只淡淡道:“滚。”
一字出口,声音不大,却如冰锥刺入方婆婆耳中,剧痛瞬间窜入脑海!
尖锐的耳鸣席卷而来,方婆婆猛地瞪大了眼,双手捂耳,疯狂摇头,似在嘶喊什么,自己却半点听不见。
脑中刺痛未消,眼前景象也开始模糊混沌,最终被一片白茫茫取代。
方婆婆吓破了胆,瘫在地上痛苦翻滚,无声哀嚎。
陈守云挑了挑眉,微笑着弹出一张黄符,贴于地面,周遭顿时万籁俱寂。
再抬头,只见陆君时身后的乡邻们纷纷朝他竖起拇指,或点头致意。
陈守云不由轻笑,这海棠坞的住民,倒真有几分趣致。
方婆婆这无声的挣扎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渐渐平息。脑中痛楚渐退,耳力恢复,眼前迷雾也散去,她浑身早被冷汗浸透。
她脱力地趴在地上,惊惧万分地望向那青裙少女。
陈守云上前一步,温和笑道:“方阿婆,我家娘子喜静,请您移步,莫要再扰了海棠坞清净,可好?”
方婆婆瞳孔一缩,这才惊觉自己先前竟认错了人,出口得罪的竟是此间主人。方婆婆才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惧再度攫住心神,她慌忙低下头,掩去眼底怨毒,连滚爬爬地狼狈逃窜,甚至连陆君时都顾不得再骂。
陆君时朝着沈渡深深一福,也转身离去。
看热闹的众人这才笑嘻嘻地同沈渡打招呼。
“沈娘子安好。”
“还得是沈娘子,方婆婆能镇住这等泼皮。”
“沈娘子威武!”
“沈娘子,我家院里新摘的菘菜,水灵得很,您尝尝?”
这还是她来此地第一次被团团围住,这些人的眼中没有任何恶意的打量。
沈渡下意识接口:“尝。”
说完便微觉不妥,她本是打算去市集买些新鲜菜蔬的。
那汉子却喜出望外:“好嘞!我这就家去取!”
言罢飞奔而去。
众人见状,皆倒吸一口凉气。
失策!竟让他抢先寻着了讨好沈娘子的门路!
眼见人群渐散,陈守云低声问沈渡:“娘子就如此放过她?”
沈渡侧首:“何出此言?”
陈守云蹙眉:“陆娘子初来时,我曾观其面相,然顷刻间便晦暗难辨,似被什么遮蔽了。”
山医命相卜乃道家五术,陈守云有陈家真传,于此道自有信心。
她语气肯定:“隐现死气。”
复又问:“您可曾看出什么?”
沈渡颔首:“见了些前尘旧事,却未能窥见结局,确是古怪。”
往日她难见前因,触之或可见果。
此番触及那缕黑气时,分明感应到结局将至,最终却只窥得片段前尘,如同话本戛然断于紧要处。
仿佛有谁,生生斩断了她的命线。
若果真难逃死劫,多半与那方婆婆脱不开干系。就此放过,恐陆君时性命危矣。
“等入夜后去探一探。”
那取菜的汉子回来得极快,坞子不大亦有好处。沈渡与陆君时刚行至坞门,他便捧着几棵青翠欲滴的菘菜赶了回来。
三十许的汉子面貌憨厚,将菘菜塞与沈渡:“沈娘子,自家种的,您尝尝鲜。”
沈渡捧着那几棵还带着泥土清香的菘菜,自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递去,诚心道:“多谢。”
汉子连连摆手后退:“使不得使不得!几棵菜罢了,不值当!您吃着好,日后我院子里菜还多,随时来摘!”话音未落,人已跑远。
沈渡收回银钱,将那人相貌记于心中。
“好。”
守在坞门旁的顾山青见状,忙寻来一只干净竹篮,帮沈渡将菘菜装好。
沈渡提着竹篮,看着水灵的菜蔬,唇角微扬:“未至市集,先得佳蔬。”
陈守云在一旁瞧着,心道:有怨当场即报,心无挂碍,自然时时皆是好心情。
看沈娘子,方婆婆才之事如云烟过眼,此刻已是云淡风轻。手中流云笔似也欢快流转,微不可察地凝实了一丝。沈渡寻武馆,一为锤炼拳脚,二则是想观摩此世拳法路数。
可等入了武馆,见了陪练,心下不免有些失望。这里的拳法,与她所悟所修大相径庭,她自觉一拳之力,恐能轰塌这整片场地。
陈守云窥见她神色,询问道:“娘子可是欲寻陪练之人?”
沈渡颔首:“对,出门在外,常练不辍,可此处似非良所。”地方不合,人亦难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