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婆娑苦海

陆君时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冷汗浸透中衣。
黑暗中,那“铿、铿”的敲击声仍在持续。
她浑身剧颤,目光却陡然坚定,赤着脚冲出卧房。
厅堂内,她的婆母方式正跪于地,面前摊着一张剪成棺椁形状的红纸,上书她的生辰八字。
方婆婆一手握锤,一手持一枚粗长铁钉,正一下下砸向那红纸上的“棺盖”!
陆君时却看也不看,冲向大门。
方婆婆被惊动,厉喝:“怎么回事?!你怎会醒来?!”
“站住!孽障!你去何处!”
陆君时充耳不闻,一把推开扑上来阻拦的丫鬟,径首奔出房门——为了行事方便,方婆婆早命人拆了她房门,此刻反倒方便了她。
方婆婆又惊又怒,抓起手边陶碗掷出,正中陆君时后肩。
陆君时踉跄一步,却毫不停留。
她不乘梯,首从楼梯奔下。
三层楼高,她赤足狂奔。
她要活!纵然此生多艰,她也要活下去!
冲出一楼门厅,夜风扑面,带着生的气息。
她抬头望向海棠坞。
黑夜,微光,楼檐边那抹纤细身影——与梦中所示,分毫不差!
泪水瞬间决堤。
“沈娘子!”
楼顶,沈渡见她现身,亦看到她身后追来的那缕扭曲黑气。
她手一挥,候命的陈明光咆哮着扑下,红衣卷动怨气,狠狠撞上那缕黑气!
“走!”陈明光低吼。
陆君时回过神来,拼尽全力奔向出口。
陈明光利爪撕扯黑气,竟一口将其吞下,随即不屑道:“我当是何物,原是杂糅生魂怨念炼制的‘蔽运符’。”
此时,方婆婆追出楼门,迎面撞上陈明光青面獠牙的鬼相,尖叫一声,直挺挺晕死过去。陆君时己奔至沈渡房前空地,踏入瞬间,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散。
她力竭瘫软在地,失声痛哭。
年近三旬的妇人,哭得如同无助孩童。
楼顶,沈渡微微松了口气。
陈明光返回复命:“小姐,难怪您与守云皆难窥其命数,她被人下了‘无终蔽运符’。此符已破,应无大碍了。”
沈渡颔首:“有劳。带她上来。”
“好嘞。”陈明光应声而下。
楼下,灵貂小珠己用爪子灵巧地拨开门闩。陈明光出现在陆君时身旁:“陆娘子请起,小姐在楼上候着。”陆君时望着这狰狞厉鬼,却觉比她那婆母更显亲切,全无惧意。
她点头道谢,忍着一路奔跑被碎石砺伤的双足刺痛,蹒跚走入坞中。
沈渡回到房中时,陆君时己在偏厅喝着许瑕熬好的安神汤。见沈渡归来,许瑕忙起身,比划:“沈娘子,您回来了。”时近凌晨,她脸上带着倦色,显然是中途被惊醒。
沈渡心生歉意:“许瑕姐辛苦,快去歇息吧。”
许瑕轻叹,看了眼陆君时,点头离去。
沈渡目送她背影消失,若有所思。
陈守云问:“怎么了?”沈渡道:“觉着许瑕姐似与这些事…颇有缘法。”她指尖轻捻,思索是否该予许瑕一份契约。
长此以往,凡人之躯恐难支撑。
陆君时双手紧捧温汤,身躯仍止不住颤抖。见沈渡进来,她放下碗,踉跄跪倒,泣不成声:“谢沈娘子救命之恩……”沈渡轻叹,扶她起身:“是你求生之念强烈,生魂离体寻来,我方能感知相助。”若她未能及时将生魂送回,纵然今夜不死,人也必会变得痴傻疯癫。
陆君时抓住沈渡的手,指尖冰凉彻骨,眼中却燃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沈娘子,我知您乃非凡之人。
我求您,帮帮我!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活下去,让那些负我、害我之人,付出代价!”沈渡颔首:“可以。”话音落,她将一枚流淌着微光的“光阴签”放入陆君时手中。“愿你,得偿所愿。”“命运虽有定数,然心念可动乾坤。需时捏碎它,自会如愿。”
陆君时紧握那枚温润玉签,躁动的心奇异地的安宁下来。
*
夜色深沉。
陆君时离开海棠坞,往回走。
多年来,她那婆母身子骨总是这般“硬朗”。
踏入家门,方婆婆果然阴着脸坐在厅中,见她回来,刻薄道:“小贱妇,还真去求救了?
怎么,她能护你一世不成?”
“跑啊?怎么不跑了?”
陆君时冷冷睨着她,不语。
方婆婆对这沉默的反抗习以为常,冷笑道:“己给你备好车马,今日便随我回老宅!”
这一次,陆君时竟扯出一抹笑:“好啊。”
方婆婆哼了一声:“算你识相!否则我便将你这些丑事宣扬得满城风雨,看你还有何脸面苟活!”陆君时心想,幸而早已心死,不然该何等痛楚。
午时,一辆马车载着陆君时与方婆婆驶出临安府。几乎同时,顾山青驾着马车,载着沈渡与陈守云,亦驶上另一条官道。
沈渡怀抱小缘,轻抚其毛,另一手抚摸着流云笔。
区区陆君时家事,本不需她亲至。
她此行,为的是那背后施展“无终蔽运符”之人。无终一族,值得她来。
马车颠簸一个时辰后,于一处驿停下。
陆君时刚下车,便被两名壮汉强行塞入另一辆不起眼的骡车。未待她呼救,一张符纸拍在她额顶,顿时口不能言。
一脸上绘有诡异黑色纹路的男子,冷冷打量她:“搜她身!与那人同住一坞,需得谨慎。”
“是,李仙师。”方婆婆与另一名男子将陆君时从头到脚摸索一遍,一无所获。
方婆婆谄笑:“仙师多虑了!我去过那里,那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能有甚么本事?那些传言,定是她编出来唬人的!”李大师懒得理会这愚妇。
陆君时屈辱地任他们搜身,泪水无声滑落。幸而,那枚“光阴签”他们无法察觉。
方婆婆见她落泪,反手一记耳光:“哭什么!为娘家和夫家尽忠是本分!还委屈你了?”旁边那男子嫌恶道:“还当自己是娇小姐?晦气!”
李大师嗤笑:“行了,将死之人,安分些。”
方婆婆立刻赔笑:“仙师不知,这贱妇心比天高!给她三分颜面就敢开染坊!就得狠狠磋磨才知本分!”李大师闭目不再言语。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而已。
半时辰后,骡车驶入一处村庄,未去方家,反而拐进一户高墙大院。
人刚进门,大门立刻落锁。
方婆婆侄儿粗暴地将陆君时拽进正堂。
满目刺红扑面而来——红烛、红帐、红绸,与梦中景象何其相似!
尤其那堂上高挂的痨病鬼画像,竟与梦中红袍男子一般无二!
恶寒瞬间窜遍全身。
陆君时终于明白他们欲行何事——伪造她“病逝”,好让她下去陪那染了脏病死的丈夫!他们要她死!她拼命摇头挣扎。
方婆婆侄儿将她强按在蒲团上,笑嘻嘻道:“看清楚了,这才是你该有的归宿!当初让你安安分分伺候夫君,偏要闹和离?现下后悔了?”一衣着体面、眼神却阴鸷的老妪从内室走出,看到陆君时,皱眉对方婆婆道:“人既带来,便再无反悔余地。之后是病是丧,与我陆家再无干系。”
“放心。”一低沉男声响起。
方婆婆侄儿让开,露出后面的陆父。
陆父叼着烟杆,睥睨着陆君时:“不安于室,不侍婆母,不顾夫君,有此下场,乃其自作孽。”
方婆婆也点头,“她能下去陪伴我儿,也算死得其所。”
见陆君时眼中恨意,陆父冷笑:“恨?你还有脸恨?”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相夫教子,扶持兄弟,方是正理!”
“偏你读了几本破书,心野了,竟闹着要和离!让我陆家成为笑柄!”
“今日便是你的报应!下了地府,好生悔过,来世莫再这般离经叛道!”
陆君时早也不奢望那点子亲情,只是死死攥紧袖中光阴签。
就在李大师取出黑纸朱笔,欲书写伪造遗书,将陆君时记为死人,以便合葬时,陆君时猛地捏碎了手中玉签!
一缕清气无声无息笼罩整个房屋。
马车内,沈渡看向窗外上空。陈守云亦有所感,惊叹:好强的力量。
“小珠,随我去。”沈渡抱起灵貂下车。
李大师骤觉毛骨悚然,手中笔竟无法落下!他猛地看向陆君时。
陆君时缓缓起身,脸上因诡笑而扭曲:“你们以为,我当真不知这腌臢算计?”
她冰冷的目光先是扫过继母,继而落在方婆婆身上:“半年前,你儿子染了脏病卧床。你自己怕坏了名声,不敢请正经大夫,便逼着我去伺候汤药。”她声音陡然转厉,“还有你——赵姨娘没能拴住丈夫,你就对她非打即骂,连她生的女儿都不放过!”
“她们母女不堪凌虐投了井,娘家人来讨说法,你却嫌她们死得不吉利,竟请来邪师将她们的魂魄镇在井中!”陆君时喉间发出低沉冷笑,“你也是,你儿子死了,你怕影响他的名声,就对外宣称是我照顾不当,克死了夫君……好一个颠倒黑白!”
方婆婆脸色青白交错,强自争辩:“难道我说错了?若不是你持家无方,他怎会出去拈花惹草?”
“哈哈哈……”陆君时忽然仰头大笑,笑声里满是癫狂,“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一个七尺男儿,自己把持不住,反倒要怪到别人头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陆父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她倏地收住笑声,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长辈?一个什么也不管,作壁上观的长辈——
一个怕赵姨娘母女化作厉鬼寻仇,又嫌她们身份低微不配上台面,就想让我这个继女‘病逝’陪葬,用我的性命来血债血偿,镇压怨魂……长辈,你们好毒的心肠!”
陆母踉跄后退,指着她颤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举头三尺有神明!”陆君时字字泣血,“你们欠下的孽债,该清了!”
话音刚落,阴风骤起,两道湿漉漉的身影自后院井口方向飘来——正是面色青白、浑身滴水的赵姨娘母女!
她们的长发紧贴着脸颊,水珠不断从衣角滴落,这时候,什么职责都变得苍白无力。
李大师大惊失色,掷出符箓却在半空自燃!
沈渡平静的声音遥遥传来:“破。”
方家人吓得魂飞魄散,陆家人也连滚爬爬想逃,却被赵姨娘母女堵个正着…陆君时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转身走向院外。
属于这两家的业债,自由苦主来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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