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画里乾坤

那是一卷素绢为底的小轴,轴杆乌黑,两端却以金线缠饰,瞧着颇为精致。
沈渡复又坐正,看向岑沨。
斋中原有的五人,无论坐立,此刻皆望向那少年。
岑沨凝视画轴,未置一词。
他坐于斋中,晨光透过窗棂,在他银发上跳跃,映得面容愈发白皙剔透,整个人宛如一尊自带清辉的玉像,只是眉宇间凝着一缕化不开的郁色。
此情此景,令几位同窗心中暗赞。
有低语声起:“这位新同窗,风姿着实出众……”
不过,余人并未妄动。彼此交情尚浅,多持观望之态。
坐于岑沨前方的学子回过头,见他案上画轴,轻呼一声,看向那高个少年:“赵子谦!你也太不仗义!你我相识近两月,有此等好物,不赠我反送给新同窗?”
赵子谦嗤道:“赠你?张文远,你驾驭得了么?上回那卷《溪山行旅图》,你不是早早便灵韵耗尽,画卷失色了么?此卷乃我好不容易才赢来的,再予你,我能得甚好处?不若赠予岑兄,或可助我再得新卷。”
岑沨眸光微动,落在那画轴上。
此物似乎关联着某种……东西?
见沈渡眸中澄澈,满是探究之意,岑沨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问道:“赵同窗,这是何物?”
赵子谦见他动问,那副散漫之态顿时收起,搬过凳子坐到岑沨身旁,细细分说:
“这是一桩极有趣的玩意,名曰‘入画’。”
岑沨摇头:“未曾听闻。如何玩法?”
赵子谦搓了搓手,兴致勃勃:“此法玄妙,在于神念可暂入画中,亲历一番别样人生,感同身受,如同亲临。”
“初入画时,你便是一寻常画中人,须择一身份职业。而后画中际遇便会引你循此路而行。”
“譬如,我择一‘刺客’身份,开局便是孤苦无依,备受欺凌,着实凄惨,几欲气结。且那些欺我者,言行竟栩栩如生,宛若真人!”
“注意!”赵子谦忽地一拍案几,惊得前座的姜静仪一颤。
有女同窗嗔道:“说便说,忽作怪声,怪吓人的!”
赵子谦嘿嘿一笑,续道:“注意!若在画中,你所寄之神念所托之身‘死’了,那么这幅画便会灵韵尽失,沦为凡品,再无法入内了。”
岑沨一怔:“你是说,画中身死,则此卷便废?”他目光再次落向画轴,“此卷便是‘入画’之凭依?”
赵子谦得意颔首:“不错,你得此墨韵尚存的画轴,方有资格神游画境,此物如同通关文牒。需以自身一缕气息绑定。若画中身陨,则此卷灵光泯灭,沦为废品,通常便需交还主持此道之人。”
“不过,若你在画中期间,能引一位新人参与‘入画’,那么在新人获得画轴之时,主持者亦会额外赠你一卷。换言之,你便又多了一次‘入画’之机!哈哈!”
“我手中此卷,便是引了一位新人才得来的。我将它赠你,你只需以气息绑定,我便能再得两卷!引荐越多,‘性命’越多,可体验的身份自然也越多。听闻有厉害者,能坚持至画境深处,成为一方大侠,风光无限呢!且在画中所学技艺,于现实亦隐隐有所助益。”
赵子谦说得唾沫横飞,岑沨留意到,其他学子在赵子谦讲述时,皆微微颔首,显是认同。
岑沨不禁问:“诸位都曾‘入画’过?”
张文远转过身来,凑近道:“何止是我们?此法如今在书院同窗间风靡得很。”
沈渡忽生一问:“仅在书院中风靡,可是有何限制?”
张文远朝沈渡竖起拇指:“还是沈同窗敏锐!确实需年满十六,神念初定者方可尝试,年幼或心神不稳者,易受画境所惑。”
赵子谦此刻满脸堆笑,对岑沨道:“岑兄,不管你之后是否常玩,只求你先行绑定气息,权当助我,让我多得一卷,如何?我画中身接下一艰难使命,自觉此次恐在劫难逃,需得多备‘后路’。”
张文远翻个白眼:“难道不是我更需么?我的画中身早已陨落多时,书院中愿尝试者几已遍邀,实难寻得新人了。”他目光忽地转向沈渡,绽开大大笑容:“沈同窗,不若你助我?我请你……不,请你们三位去城中最好的酒楼!”
“对对对!”坐于沈渡右侧,一位名唤柳絮儿,面容白净的姑娘也凑近沈渡,“沈同窗,你帮帮我可好?只需你应下,稍后自有画轴送来,你绑定气息即可。你想要什么新奇玩意儿,我送你呀!”她捧着一个小巧的锦囊,满眼期盼。
沈渡摇头:“抱歉,我于此道无意。”
柳絮儿眼中光彩黯淡下去:“如此……唉。”
岑沨看着那画轴,未全然拒绝:“容我考虑。”
赵子谦立时喜道:“好说好说!岑兄慢慢考虑!”
此时,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妇人立于斋门处,轻叩门扉,温言道:“诸位同窗,时辰已至,今日首课,习数术。”她目光扫过三位新人,笑道:“新同窗暂候,前半课我需为他五人讲解,后半课再为三位启蒙。我姓温。”
“好了,开课。”
果如温先生所言,前半课她悉心指导那五位学子课业。过半之后,学子们自行研习,温先生便从斋后移来一面较大的木板,请沈渡三人转身,开始由浅入深,耐心讲解。
知三人根基浅薄,温先生并不急躁,当真从最基础的数理讲起。本意也非要求他们精通,略通即可,若能深悟自然更佳。
或许是温先生讲授得法,态度温和,令三人渐入静心向学之境。上午的四堂课,便这般过去。
午时,许瑕会送来膳食。
下课钟响,三人便结伴往书院门口行去。
赵子谦唤住他们:“一同去用膳?”
岑沨谢绝:“家人送膳,不劳费心,诸位自便。”
五人中仅有一位名唤容时清的学子是临安本地人,余者皆来自附近州府,在书院附近赁屋而居,并无家人送饭。见他们离去,剩余五人便结伴往膳堂去了。
三人行至书院门口,许瑕已等候在此,只是模样略显狼狈。
沈渡见她衣裙下摆尽湿,讶然道:“这是怎么了?失足落水了?”
“嗐!”许瑕将食盒递给岑沨,自己拧了拧湿透的衣角,水流如注,比划着,“方才快到门口,见一稚童失足跌落门前莲池,我便跳下去将他捞起。幸而池水不深。娘子放心,食盒放在岸边干燥处,并未沾污。”
“无妨。”沈渡见她唇色微紫,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一股暖流瞬间透入,驱散寒意。许瑕脸上重现红润:“多谢娘子!那我先回去了,食盒晚间让山青一并带回。”
沈渡点头:“去吧。”
许瑕离去。沈渡方欲转身,忽又止步,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一卷小小的黑色画轴竟从许瑕未系紧的袖袋中滑出,悄无声息落入沈渡掌中。
“娘子?”岑沨快步上前。
沈渡抬手示意无碍。她将那画轴举至日光下端详。轴身乌黑,两端金线缠绕,轴心处的绢帛并非完全素白,隐隐有极淡的墨痕勾勒出难以辨识的图案,似蕴藏于绢帛深层。
“娘子,此物有何不妥?”姜静仪问道。
沈渡摇首:“暂未察觉异常。只是……直觉此‘入画’之事,透着古怪。”
她将画轴收入随身锦囊:“先回去用膳。”
三人再次穿过月洞门,往学舍行去。沿途可见众多学子,有的提着食盒匆匆返回学舍,有的则在凉亭石凳上用饭。三人眼力皆佳,瞥见几处学子嬉闹时,袖中露出类似的黑色画轴,交谈间亦夹杂着“画中身份”、“昨日任务”等语。
岑沨蹙眉。午间歇息时光,他们竟争分夺秒,沉溺于此?
将至竹林时,忽闻身后传来呼唤。
“汤月!这里!”
沈渡下意识回首,见一容貌明丽的少女立于道旁,正向一位身形略矮、相貌寻常的女学子挥手。
那相貌寻常名唤汤月的少女缓步走近,脸上带着疏离的淡笑,语气却不容置疑:“老规矩,银货两讫,概不赊欠。”
明丽少女立刻从荷包中取出几钱碎银递过。汤月接过,一边将银子纳入怀中,一边冷淡问道:“气息绑定好了?”
明丽少女忙不迭点头:“好了好了!待明日新画轴到手,我便能再入画境!此次定要选个稳妥些的身份。”
似乎想套近乎,明丽少女笑问:“汤月,你此次选的是何身份?你如此厉害,定不需频繁更换画轴吧?”
汤月依旧神色淡漠:“管好你自身便是。”言罢,收好银钱,转身便走,方向是通往主院的大道。
一株古槐下,立着一位气质温文的少年,见汤月走来,面上露出和煦笑容。
汤月似有所觉,蓦然回首,目光锐利地扫向沈渡三人所在方向。她的视线掠过沈渡与姜静仪,最终停留在岑沨那张清冷面容上。
沈渡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炙热。
“走。”沈渡低语。岑沨与姜静仪立刻随她转入通往别院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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