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运三年。
金陵三月花开,正值惊蛰时节。
近日金陵春雨不断,时不时有紫电划破苍穹,接着就是雷声伴着宛如珠箔大的雨点砸落在支起来的雕花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街上的行人顿时如鸟兽入林般散开,四处寻找可以避雨的屋檐,然后又两三人聚在一起聊着家常等待雨停。
本来在庭院里舞剑的沈策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回到屋里后让婢女备热水沐浴,虽说她习武之人身体强壮,但被淋成落汤鸡还是不好受的。
“秦伯,俞安呢?”
宋瑾来时雨已经停了,天空开始慢慢放晴,偶尔有几只不怕人的鸟停在木桩上,晃动翅膀抖掉身上雨水,然后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看着一会儿就飞走了。
名叫秦伯的管家闻声从屋里迎了出来,将宋瑾手中的食盒接过来,笑眯眯地说道:“小将军在屋里,宋姑娘直接去找就好了。”
“多谢秦伯,食盒是给您的。里面也润儿喜欢吃的糕点。”
“哎,好咧。”
此时沈策已经换了件青色的长袍,披散着头发,盘坐在蒲垫上自己与自己博弈。抬头见宋瑾来后,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将手中的棋子抛回棋笥,起身迎了上去。
“怀玉!你怎么来了?”
宋瑾,字怀玉。
“今日要下山买些东西回师门,刚好来看看你。”
话一出原本眼神中有些期待的沈策瞬间失望,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不高兴地撇嘴道:“那我下午刚好有空,我陪你去。正好我们两个可以多待一会。”
见沈策这副小媳妇受气的样子,宋瑾一个没控制住笑出声,看着沈策越来越委屈才赶紧收住笑声,轻咳几声。
“咳咳……俞安你好歹是个将军,平日里杀伐果断的样子哪去了,现在就好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沈策,字俞安。
宋瑾一个没忍住又笑着蹲在地上,旁边沈策见宋瑾这个样子又舍不得说什么,只能无奈地蹲下身子拍着宋瑾的后背,给她顺气。
自从两个人确定关系后,有两个多月没见了。
平日里沈策忙着演练兵防,宋瑾因为新弟子入门抽不开身,导致现在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没有确定关系之前还要少。
沈策有点委屈。
笑够后,宋瑾起身接过沈策递来的水一饮而尽,道:“过年的时候陪我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吧,他老人家也挺想你的,跟我念叨你好久了。”
“好。”沈策弯眸一笑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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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急报,十万火急,闲杂人等退让——”
“报——闽楚挥军叛乱,北境遇袭,定州祁州失守。”
“报——后秦兴兵十万直逼幽玉关,与南境守卫对峙,请求朝廷支援。”
“报——南梁叛乱,地方督抚被杀,请求朝廷速去剿杀。”
“报——荆汉铁骑三万,已破青石门,直逼庆州。”
传达战报的几名信使昼夜不息至金陵,将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文书送到了这个刚登基没多久的年轻帝王的龙案上。
自从拿到文书后,文景帝就异常的沉默,帝王不说话底下的军候也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地在心中焦急。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比,沈策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陛下,如今十万火急,我朝多地失守,百姓民不聊生,倘若不施兵镇压,将会后患无穷。”
一旁的宋瑾紧跟而上,附和道:“沈将军所言极是,还请陛下招募兵马,让臣等率兵出征,挫挫他们的锐气。”
“皇兄,我麾下十万铁骑,五万雄兵,可重回南境为皇兄平反战乱。”庄沅竹最看不惯文景帝这幅犹豫不决的样子,无奈自己做不了主,只好出声附和。
见此杨徽也拱手作楫,道:“臣可随庆历军出征,辅助谢主帅攻打,只要以快制快便可击退。”
好在文景帝这个人虽然做事有时犹豫,但却是个有主见仁厚宽和的明君。
“宁安去起草招兵告示,让户部印刷数千份下发至地方府,张贴在大街小巷,开设募兵处。”
“臣,领旨。”庄沅竹拱手应道。
“南境是宁安你的管辖,后秦此时目的可能是为了幽州十三地,还是由你做主帅带领宁安军,以快打快挫其锐气。”
“庆历军铁骑十万,对抗荆汉三万不是问题。谢翎为主帅,杨太傅就作为军师协谢翎吧。”
“南梁兵力不足,地方督抚被杀可能是为了荣亲王,宋瑾领兵前去彻查围剿。”
“至于北境——此次闽楚有备而来,先是攻破定州又拿下祁州,是因为疾风军不在北境的原因。疾风军的名头闽楚向来惧怕,沈策你率兵应战吧。”
“臣等遵旨。”
据晋朝史记记载:
景运三年九月上旬:闽楚叛乱北境遇袭,定州祁州失守;后秦兴兵十万直逼幽玉关,南境守卫与其对峙。
景运三年九月中旬:南梁降而复叛,地方督抚被杀;荆汉铁骑三万,破青石门,直逼庆州。
景运三年九月下旬:沈家小将军沈策率兵支援北境,与闽楚交战;天机楼亲传弟子宋瑾临危受命,带领五万精兵围剿南梁兵队;宁安郡主庄沅竹同宁安军回南境,与后秦十万兵将对抗;太傅杨徽作为军师协助庆历军主帅谢翎攻打荆汉。
景运三年十一月下旬:历时两个月,战乱平,然小将军沈策及疾风军全军覆灭。
一轮弯月高高地挂在黑夜中,周围寂静无比唯有寒风呼啸,黑色与雪接壤抬眼看不去望不到尽头,偶有几只乌鸦低空盘旋,原本仿佛诗画一样的广宁镇此时已是尺椽片瓦,透露着萧索。
城墙上砖瓦下,一眼望去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的味道,尸体堆中分不清是哪边将士,反正有兵将也有百姓,有老人孩童,有妇女青年,有平时里酒肆耍混无赖的混混……还有学堂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学子。
可如今,他们都以扭曲可怖的姿态躺在这血河之中,永久地长眠在他们奋力守护的这片土地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姓名,却记住了他们为守护国土而奉献自我的精神。
这些尸体里有缺胳膊少腿的,有被兵刃划破肚皮肠子散了一地的,有被从腰部斩杀的,有头颅与身体分家的,有脑袋被马蹄踩得稀碎的,有身中百箭失血而死的。
援军赶来时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全镇上下共百人同疾风军五万将士一起上阵与闽楚三万精兵拼死抵抗厮杀,这场战役虽然晋朝获得胜利但只有数人生还,疾风军全军覆灭,主帅沈策战死。
宋瑾站在这片土地上,入目满是红色,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气,耳边是呼啸的寒风,天空中盘旋着几只乌鸦不肯离去。她被呛得猛咳一阵,又灌进一嘴腥风,激得她蹲下身子干呕,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一旁的庄沅竹蹲下身心疼地拍着宋瑾的背,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只能化作一声幽长地叹息。
半晌宋瑾起身,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过了一会她回过神来,眼神慢慢聚焦抬头看向远方,声音有些沙哑道:“我想再去看看她。”
“我陪你去。”庄沅竹再次叹息一声,她不敢告诉好友沈策究竟是以怎么样的方式战死的,倘若宋瑾知道沈策全身无一完肤,身中数箭,怕是会当场昏厥过去。
两人到临时设营的军帐时,沈策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散落的肠子断掉的胳膊已经由仵作缝合好了,此时身上盖着一匹白布躺在棺材里。
宋瑾蹲下身,掀开了沈策身上盖着的白布。
昔日脸上总洋溢着温暖笑容的女子如今面色灰暗地躺在棺材内,满是针线缝合的痕迹,身上盔甲已经换成了件干净的常服。
只是看了一眼,宋瑾就忍不住地大口喘气,想将心中的郁气吐出。好不容易平复好了情绪,她又看见沈策手中紧捏着的玉扣,一下子红了眼圈捂着脸低声抽泣。
庄沅竹见此就跟其他官员出去,留宋瑾单独跟沈策说说话。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后,宋瑾才从小声地抽泣转换为号啕大哭。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宋瑾才慢慢地平缓情绪,小心翼翼地牵住沈策的手,轻声跟人说话。
“俞安,你看到了吗?你心中所念你已经实现了,你没有愧对沈将军,也没有愧对祖训,更没有愧对晋朝百姓。”
“俞安,北境你守住了,我的姑娘在我心中形象更加高大了。”
“俞安,你不是说要陪我回师门看我师父的吗?”
“俞安,你这个大骗子,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辈子的吗?怎么是你先食言了呢……”
“俞安……”
然而沈策却再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了。
随行来的官员看了一眼天色,刚想进去就被庄沅竹拦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军帐,走远了几步才道:“你就先别进去打扰她们两个了,让她们两个说说话。”
“可是时辰不早了,将军要入棺入土。若误了时辰,打扰到了将军神魂就是我们的不是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对于沈小将军来说,能够让她与心爱的女子多待一会,才是真正的安心。”
对此官员也没再说什么,揣着手垂头静默在原地,等着宋瑾出来后来让沈策入土为安。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庄沅竹才觉察出来哪里不对劲。宋瑾是辰时一刻进去的,现在一个时辰了还没出来,莫非……
庄沅竹瞳孔微缩,想到什么不好的结果,反身就往军帐跑,果不其然一进去就看见宋瑾倒在沈策旁边,白布上刺目的红色告诉她前不久发生了什么。
庄沅竹只在门口愣了半秒钟就冲了过去,将其抱在自己怀里,伸手摸上宋瑾的脖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连续痛失两位好友,饶是庄沅竹见惯了生死也受不住这个打击,胸口钝痛眼前发黑,张嘴吐出一口血就昏死过去。
庄沅竹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睛,盯着青色床幔好一会才有些费力的转头看了看周围环境,是在自己的住处。
好像自己之前在北境来着,难不成是杨徽把自己接回来了?
庄沅竹刚想开口说话结果因为长时间没喝水,导致喉咙涩涩发痒,引起猛烈咳嗽。
杨徽闻声推门进来,给庄沅竹倒了水杯缓缓,担忧地问道:“兰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御医说你本就奔波多日操劳过久,再加上心中郁结,忧思过度,所以才会吐血昏迷。”
“我没事,清如我昏迷多久了?俞安跟怀玉怎么安排的,皇兄那里怎么说的?”庄沅竹接过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然后问道。
“昏睡了三天两夜。陛下特准她们两个合葬在城郊的宗亲陵。沈策追封为一品军候,按郡主礼制下葬。”说完杨徽小心翼翼地窥探庄沅竹的神色,生怕她再昏过去。
“如此便好。”
庄沅竹长呼一口气,将悬着的心放回原处。
还好,她们两个还是在一起的,沈策生前时常跟自己说与宋瑾聚少离多,如今合葬在一起,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清如,你说她们会有来世吗?”庄沅竹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下了一场大雪,将景象全部变成了素色,仿佛在悼念这位将军。
连老天都在惋惜啊。
杨徽叹了口气,上前将庄沅竹抱紧,轻拍着背不让庄沅竹多想。她真的怕自己小姑娘会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哪天就去了。
庄沅竹这个人,太过重情重义,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有时候会变得很执拗。
譬如说现在。
庄沅竹知道杨徵担心什么,她只是有点不想面对现实而已。一场战役,失去两位好友。
虽家国已保,但好友已逝。
庄沅竹依偎在杨徽怀里,有些难受地闭上眼睛,闷声闷气地说道:“你别担心,我缓上几天就好了。”
“兰卿,你还有我。累了就睡会,醒了我就带你去看看她们。”
杨徽在心中叹息一声,哄着庄沅竹睡着,轻手轻脚地将庄沅竹放下,起身去找前几日在道观中碰到的那位道长。
那位道长,道号玄英。
天已经暗下来,风雪交加让马车行驶得非常缓慢,杨徽坐在马车内抱着手炉回想与玄英道长的对话,做了一个决定——万民请愿。
又一年冬去春来,沉寂已久的命运齿轮随着斗转星移在悄然转动。
沈策置身在一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环境中,她从战死的那一刻起就被困在了这里,亲眼看着宋瑾殉情,看着昔日好友逐渐老去,看着晋朝越来越繁荣昌盛,看着晋朝走向灭亡。
她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已经可以走动了,刚心喜自己僵硬许久的身体能够自由活动,眼前就泛起一道白光,身体五脏六腑都开始疼痛,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幻抽丝。
一会是她刚习武时的场景,一会是她遇见宋瑾时的场景,一会是她与父母切磋武功时的场景,一会是……
沈策似乎听到了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可是沈策的意识逐渐涣散听不真实,只听到了零零散散的几句话。
“汝救万民之性命,福泽佑天下苍生,今有万民请愿,特允重归故土,再续前缘……切记天道自有缘法,一切自然而为,万不可窥探天命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