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本地摊书

要不是眼角余光里,已经看到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霍然听到这个慵懒略带无奈的声音,骆蘅一定会以为是自己太过妄想,产生了幻听。
她是个无神论者,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世界是存在某种神秘的力量的。平时,她就算不和塔拉打羽毛球,也会坐在台阶上看别人玩。可今天,她却一心只想回教室。
“体育课不和大家一起在操场玩,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干什么?”
来见你。
来见你啊,林茵!她从操场走到教室,一千三百六十八步,每一步都在想你。
林茵站在走廊前,一袭白底碎花裙,雪纺的材质轻盈飘逸,外面套着件葱白蓝针织开衫,初夏的夕阳余晖洒在她浓密齐腰的深棕色大波浪卷发上,闪闪发光。
骆蘅的心在怦怦乱跳,欢欣雀跃几近疯狂,那些从她心底最幽深处迸发出来的渴望在叫嚣、在挣扎。她的大脑还没做出任何指示,脚已经自作主张的走向了林茵。
真真切切抱住林茵的那刻,骆蘅才明白,她心里的那种缺失,除了林茵,任何人也弥补不了。
“嗯~,我个人是不介意你这样抱着我的。”林茵安抚的拍了拍骆蘅的背:“但还是先松开吧,要不然我心脏的起搏器得报警了。”
骆蘅如梦初醒,连忙松开林茵,后退了两步。
那股令她头脑发热的勇敢劲一过,她就成了一个连大气都不敢踹的胆小鬼。一双手无处安放,恨不得变成断臂维纳斯。
骆蘅一退开,林茵便反手撑住背后的栏杆,这小屁孩一声不响的突然走过来抱住她,那么用力,不知道是不是把人工心脏给压坏了,心跳有点异常。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教学楼前的油松树梢上,飞过一只啾鸣不停的喜鹊。骆蘅想要逃,因为她的理智带着怯懦一起回来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林茵。
可是,前一秒拥抱了人家,下一秒就将人丢下……
林茵提着裙摆蹲了下去,骆蘅以为她不舒服,慌忙的跟着一起蹲。
“小心,别踩到书。”林茵提醒道。
骆蘅这才注意到她脚边有两本还没开封过的新书,是珍藏版的《飘》。她捡起,仔仔细细拍干净后递到林茵面前。
林茵没接,突然促狭的欺身凑了过来,骆蘅猝不及防吓得弯腰后仰,一只手撑在地上才堪堪稳住。林茵靠的太近,骆蘅心跳如鼓,垂着眼皮没敢看她。
“今天怎么这么主动,不害羞啦!上次不是还哭唧唧的不让人看嘛!”
“你……”骆蘅又羞又恼,满脸绯红,林茵怎么能拿这件事来戏弄她。
“啊~啊!”林茵似乎很享受这样捉弄折磨她,虽然不带恶意,但的确乐在其中:“看来还是个害羞宝宝。”
她根本没把她当同龄人看,对刚才的拥抱或许也只当是小孩子一时兴起。想到这里,骆蘅隐隐有些失望,不过也好,至少可以躲过这茬。
“那书是给你的。”林茵扶着栏杆慢慢站起来,刚才蹲久了,起急了她会头晕:“以后不要再看盗版书啦。”
骆蘅拿着书,亦步亦趋的跟着林茵进了教室,各自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她应该是那天在她床上睡觉,看到了她放在枕边的地摊书了。
“那本书很重要。”骆蘅轻声说,她不想让林茵误会,自己是个连正版书都不会买的人。
“难怪。”林茵点头。幸好,她没有质疑或嘲笑她,否则,骆蘅真的会很难过,那的确是她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是很珍贵的东西是吧。”
“嗯!”骆蘅双手搭在课桌上,大拇指的指甲不停的在食指指腹上来回划动,这是她每次犹疑着要不要做某件事时,下意识的动作。“是带了我五年的那个阿姨,送我的十岁生日礼物。”
林茵单手拖着下巴,歪头面向骆蘅,等着她继续。
阿姨的形象历历如绘的浮现在骆蘅脑海里:“她没读过多少书,可她好像什么都懂。她总跟我说,女孩子不要弯腰驼背;不要叉着腿走路;不要在吃东西的时候发出难听的声音,她对我有很多要求,总之她不许我做各种她认为粗俗不雅的事情。”
“我周末放假的时候,她会带我一起去菜市场买菜。”骆蘅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全部来自阿姨。或许对别人而言,那只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普通生活,可骆蘅每每想起,都觉得怀念。“每次,她都要给我买一盒草莓,两个菠萝包。我就边吃边跟在她后面。”
“她会絮絮叨叨问我很多问题。”骆蘅学着阿姨的口吻说:“今天想吃什么啊?在学校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如果走丢了,或者别人贩子拐跑了,知道怎么办嘛?家里的地址和爸妈的电话都背熟了没有……”
阿姨每次都重复差不多的问题,听得多了,骆蘅有时也会嫌她啰嗦。
在当时,骆蘅从未觉得和阿姨逛菜市场、听她没完没了的絮叨是件幸福的事情。她父母虽然缺席她的成长,但从没有短缺过她的钱,一盒草莓两个菠萝包,对骆蘅来说,是伸手就能拿到的东西。
长大后,每当听别人眉飞色舞的分享童年趣事时,骆蘅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阿姨的草莓和菠萝包来。
可这些事情太乏善可陈,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津津乐道的地方。今天要不是林茵和那本《飘》,她是不会跟人提起这些事情来的。
林茵始终耐心的倾听着。
“她偶尔也会跟我讲神话故事,不过,我不爱听她讲的。她就把我带去书店,让我自己选。我一眼看中了被别人落在儿童区的那本《飘》。”说到这里,骆蘅不由得笑了起来:“她觉得我还太小,不适合看那么厚的书。关键是太贵了,所以没买。”
“后来,她在地摊上买了本便宜的给我。她觉得只要内容是一样的,有没有那层漂亮的包装关系不大。那本地摊书,纸质粗糙,排版一言难尽,翻译更是错误连篇,我每次看的时候,都忍不住要抱怨。”
可那依旧是骆蘅最喜欢的一本书。是她十岁生日,收到过的唯一一份礼物。
骆蘅的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听完后,林茵问了个很人之常情的问题:“那五一放假,你是不是要回去看她?”
骆蘅的好心情断崖式的跌了下去,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摇头。“我十岁那年,她就被我爸开除了。”
直到阿姨离开后,骆蘅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从来没送过她什么礼物。而她每次都用自己的钱,给她买草莓和菠萝包。
有一次,骆蘅告诉她,可以把买草莓和菠萝包的钱算是伙食费上,这样就不用花她自己的钱啦,她那么抠抠搜搜的。”
可是,她说:“不花自己的钱,还叫什么我买给你吃,我就乐意给你花钱。”当时听到这句话有多开心,现在回想起来骆蘅就有多难过。即便过了这么久。
“那之后你们就没再联系啦?”
骆蘅垂下眼睛,大拇指的指尖缓而深的划过食指指腹。
林茵耐心的等着,她从没有如此有耐心过。
“找过一次。”三个月后,骆蘅带着那套她一直想买、却又没买的藏青色绣花唐装,去找过她。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说她不认识我了。”骆蘅凄楚的笑了下:“分开才三个月。”
也就是从那刻起,某些偏执的念头,在骆蘅懵懂未开的意识里扎了根:人和人的关系是薄弱的,在一起的时候不管相处的多开心,一旦分开,哪怕只是短短三个月,都会彻底将彼此遗忘。
在来鑫龙一中之前,骆蘅并不是没有玩的好的同学。只是,一离开,她就会迅速的将她们抛之脑后。
就算现在她把塔拉、周洲、小梨涡她们当朋友,但在她内心深处依旧相信,这些人现在和她玩的好,一旦分开,大家就是陌生人。
林茵没有诧异,也适可而止的没有再深究,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那你五一回家嘛!”林茵问:“你爸妈应该很想你了。”
自骆蘅十岁住校开始,除了寒暑假学校不让住人外,平时不管是周末,还是五一小长假十一大长假,骆蘅都没回过家。
她的家更像个临时落脚的旅馆,但又没有旅馆的宁静自在。她父母最多只能和平相处半个小时,多待一分钟都不行。
他们常常一言不合就大吼大叫,不顾时间场合的吵得面红耳赤。
骆蘅从没在他们看对方的目光里见过柔情,只有淡漠,憎恶,和永无休止的相互指责,彼此抱怨。
每次的争吵都在她妈妈的哭泣控诉中告终:她妈妈会从二十年前,和她爸爸刚结婚的时候说起,说她当初多委曲求全才嫁给一个穷小子;说骆蘅的爷爷奶奶多自私多偏心,说她在他们手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每次听到她细数这些,骆蘅的爸爸就恨不得徒手把她妈撕碎,他面目狰狞的冲她吼,让她去挖骆蘅爷爷奶奶的坟。
骆蘅不明白两个人都相处到这步田地了,为什么还要生活在一起彼此折磨?她曾劝过她妈妈离婚。她妈妈就让她不要管大人的事情,好好读书就行了,大人有大人的相处方式。
可是,每次她爸爸摔门出去后,她妈妈可不是这样说的:“都是因为你,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早就离婚了。我有手有脚,捡垃圾都能养活自己。”
每次,听到她妈妈这种自相矛盾的话,骆蘅真的宁愿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就三天假,懒得跑。”骆蘅敷衍的说。
“那五一你陪我去吃香干豆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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