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世

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
在那年月,唱戏就是一个下九流的行当。红极一时的角儿们,虽然富极,但人们打心眼里是瞧不起的。凡家里揭得开锅,锅里打开屉里有窝窝头,都不能够送孩子去学戏。八年坐科,一进科班,头一条规矩,叫打死勿论。跟师傅一磕头,“关书大发”的卖身契大红纸一撕两半:打死,上吊,投河,觅井概不负责。只要进了戏班子,不光人是戏班子的,未来七八年十来年都是戏班子的,就连一丝头发、一块指甲都不属于自己。中途嫌苦嫌累想不学了再出来,除了一死了之,似乎别无他法。
柳老公曾经跟依依说过:“孩子,不是要你入下九流。可只要成了个角,一个月的包银就够你在京城买个四合院了,总是饿不死的。”虽叫人看不起,但是唱戏卖艺,凭本事吃饭,在什么时代也是通行的规则。
柳老公是柳依依的爹,但是跟柳依依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他是个公公,在前清升平署里当差,专门管理宫廷内的演出事务。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但心思细腻,肯帮助别人,舍得花钱又为人谨慎,还能察言观色,所以在那种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红墙里却过得还不错。
柳依依出生的时候,大清正苟延残喘。朝纲早就乱到不知道何处了。他虽出生在紫禁城,但他的父亲却不是皇上——是个小小的宫人与不知道与谁偷情生下的孩子罢了。才刚被生下来,就扯开大嗓门哇哇大叫,如果这孩子被发现,那宫人可是要连命都丢了的。所以她并未纠结,顾不上软趴趴汗淋淋的身子,挣扎起来就要把这个红通通的孩子丢在马桶里溺了。
没想到那孩子仿佛知道了死期将近,自己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更是哭的震耳欲聋的苍凉。
哭声引来了柳老公,宫人吓得面如土色,不断地磕头求饶命,把脑门都磕得稀烂。没想到,柳老公悠悠地叹了口气,拎小猫似的,将那孩子小心翼翼地从马桶里拎出来,又给他擦擦干净。孩子跟个皱巴巴的猴儿似的,两腿中间有个小小的蚕蛹。
“哟,还是个小子!”柳老公找了块干净的布给他包上:”给阉人当个儿子吧,免得老头子日后没有人收尸。”
孩子似乎听懂了,不哭了,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从此柳老公便将婴孩收养在他宫外的家中。柳老公祖上是扬州人,于是将他取名“樊川”。取意:“记得当初,扬州薄倖,有人同做樊川。”
是了,那时候他还不叫柳依依。
养到宣统二年,樊川四岁了,出落得白白净净,俨然一个小小的俊公子。不管是宫里的人还是家里的人,都愿意把他抱过来搁在膝盖上,用脸磨蹭磨蹭他那张白白胖胖的小脸。柳老公看着欢喜,想起他出生的时候,那响亮高亢的嗓子,说不定能吃上戏饭,便给他请了教习,名叫赵喜福。跟宫里的小太监们一起开始学习唱戏。
赵喜福是个厚道人,虽然严厉,却看不惯师傅打徒弟往死里打那些陋习,也不爱装腔作势,只是教的发急了还是要打几下。平日,教樊川些从前皇上娘娘们爱听的吉祥戏,说:“大清坐了三百多年的江山,稳当着呢!瞧着吧,等这场劫难过了,还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天下。到时候,师傅和你爹可得仰仗你养活啦。”
可惜这个老迈的帝国里的乱象并没有风云散尽,大清也再没能平静如初,大清走到了尽头。所有中国人,都将在这百年乱世中,和更大的旋涡狭路相逢。
樊川六岁的时候,大清果然亡了。在北风咄咄逼人的隆冬,宣统退位,大大小小的遗老遗少都跑到外国租界去了,剩下孤儿寡母的皇帝和太后像是中华民国的吉祥物一样给圈养在三大殿里,和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比邻而居。在“清室优待”的条款下,表面上一片平静的宣统小朝廷,依旧原封不动地过着三百年前的贵族生活。又过了一些时候,借故一些小事,内务府清理了好些太监宫女,将他们尽数赶出紫禁城,再不管死活。
柳老公跪在太和门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头破血流。
樊川眼泪汪汪,撕下衣摆给他裹在额头上,那布条立即渗出残阳一般的鲜红、暗红、黑色。年事已高的柳老公,干巴巴的脸被两行浑浊的眼泪浸湿,低下头去,万般沉醉地亲吻着脚下黄色的大地。
紫禁城的城墙外,是一串驼铃声。高大魁伟的骆驼驼着石灰、木柴、煤炭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一步一个印记地行走着。时光的复利,让骆驼们在岩石上踩出了百余个大小、深浅不等的蹄窝。它们仿佛就是为北京而生,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不管墙里头的是谁,从元代开始,它们便在这里行走了千年。也许终有一天,它们也将消失在这北京城中。
起初,爷俩日子过得还算不赖。毕竟在宫里当差大半辈子,在宫外置了房屋,还有些积蓄。算上皇上娘娘们随手赏赐给的小玩意,也够活一阵子。柳老公还常常带着樊川下馆子,买玩意。柳老公一辈子服侍别人惯了,天然有一种自卑的感觉,对别人总是客客气气,包括他们家雇的丫头婆子小厮,也绝不亏待他们。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就算是金山银山,也禁不住坐吃山空。柳老公又常常可怜那些比他们还可怜的人,终于千金散尽,柳家大宅院门上也贴了封条,给卖了。卖得的钱,买了个小小的四合院,剩下的,只得省吃俭用地对付一天算一天。
小小的四合院隔壁,也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住着以搓麻绳为生的何姓人家。何家有两个孩子,小的叫世缘,和樊川一样大小,大的叫世芬,大樊川几岁。家里疼小的,好的都给世缘,什么担子都给世芬挑,所以世芬不愿意带世缘玩,反和隔壁院子的樊川要好。只要一得空,便领着樊川整日疯玩,偷鸡摸狗,捉鸟爬树,采花偷瓜。除了柳老公,就是世芬对他最好:有好吃的要给他留一半,有好玩的也要留着一起玩。翻墙爬树,总是让樊川站在他的肩头,有时候不小心摔了,世芬就抱着他摔破的膝盖给呼呼地吹着:“别哭啊,不疼了不疼了,疼疼,飞走喽!”樊川就是他的小跟班,去到哪跟到哪。天冷挤在一个被窝,天热也要挤在一块睡。
樊川最喜欢世芬,常常抱着他的脖子:“世芬哥,等我长大了,要娶你当媳妇!”
世芬揉乱他的头,宠溺地笑话他:“傻瓜!我是男孩子啊!”
世芬的眼睛里总是温柔如水,清澈美好,干净得像是一湾清泉。他还有一条又亮又脆的好嗓子,所以他妈妈把搓好的麻绳纳成鞋底,让他沿街叫卖。世芬吆喝,不像那些扯着嗓子干巴巴吆喝的小贩,光大、响亮,像毛赖赖的木头渣子。世芬的吆喝讲究气息,讲究长短韵味,像一阵婉转的鸟鸣:“结实的麻绳底呐——穿上走路路路平呐——”没想到这样一声吆喝,给何家吆喝出了金饽饽。北京著名架子花脸郝老板一下子就听中了这一声吆喝,当即去问何家愿不愿意送孩子学戏。何家人搓了几辈子麻绳,却也看不起这下九流的玩意,说什么也不愿意把世芬送去学戏。最后还是钱给劲:柳老公把伶界大王谭鑫培一个月的包银买座四合院、又是进宫领了多少封赏的那些个陈年旧事事又讲了几遍,才扭扭捏捏同意了。
起初郝老板听着这一条嗓子,就想让世芬学架子花脸,但细听又觉得这孩子声音甜美丰润,长相也是眉长黛翠,悬胆鼻樱桃口。一打扮,果然扮相艳丽柔媚,目含秋水,于是又让他学旦。没想到这一改,倒是成就了一个名角。
世芬聪明,教什么会什么,教他来势,他也不扭捏。俗话说:有钱不如嘴甜。角儿又得靠人捧,那些有权有势又有闲的贵族遗老们,有钱没地方花,赛着捧角。把他捧得是做梦的时候说梦话,随口胡咧咧几声都有人叫好。
扮相好,嗓子脆,嘴甜,再有人栽培,有人捧,世芬全无不红的道理。小何老板的名号,不久就在京城的各大戏园子打响,再过不久,就变得一票难求,戏园子门口常常是热闹得像是集市,往往是还围着一堆等着买票的人呢,就挂出个“售罄”的牌子,把一群人关在门外,叮叮咣咣地敲着戏园子的门:“哎,我们给钱啊!票呢?”戏园子挣得盆满钵。何家更是笑得做梦都能笑醒。
世芬不上戏的时候,就回来,还像往常一样,和樊川睡一个被窝,给樊川买各式各样的新玩意,还时不时地偷偷接济柳家,叫柳老公好不感动。为什么要是偷偷呢?因为世芬家的娘是个摔在地上都要抓一把灰的大吝啬鬼。
樊川再大一点,便觉得自己应该负担一些他们爷俩的生计,也不能总靠着世芬接济,就靠着有点唱戏的底子,央着世芬给他找点活,柳老公年事已高,他又不肯进戏班子。所以只得些零零星星的活,哪个龙套头疼脑热,就去当个丫鬟宫女侍卫小猴子什么的。
第一次登台,几个小孩给何老板垫戏,刚好演关公的小孩摔断了腿,樊川小小的人儿,扛着关老爷的青龙刀,光刀头就和他个头差不多大。一出场,就摔了个嘴啃泥,惹来台下一片哄笑。
给柳老公心疼得背过身默默地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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