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夏今心没同意喊大夫来驿馆,但夏念想到昨晚,想到那条老长的伤口,还是在吃完早饭后让无恨去了一趟。
而且城里的百姓此刻正欢呼沸腾。
端着药汤上楼,夏念见身披长衫的夏今心站在窗口。
单薄的身子,仿佛秋风再大一些便会将她吹走那般。
“许总管的事情已经解决,你可以稍稍放下心。”夏念把药递到她跟前,“来,先把药喝了。”
夏今心看着笑颜温和的夏念,却笑不出来,“这药好苦,比张太医开的药方还苦。”
不怕痛的人居然怕苦。
“是吗?”
夏念可不想今晚接着讲话哄人睡觉,决定先试一试,便用汤匙尝了小口,然后实话实说:“我觉得还好,微苦。”随后将就手里的工具喂到看她的那个人嘴边,“不信你尝尝。”
夏今心看了眼快贴近嘴唇的药,又看了眼喂药的人,没说什么喝了一勺。
“怎么样,不是很苦吧?”夏念笑着问。
被问的人很乖很听话地朝她点了下头。
“那我不喂你了,你自己坐下喝。”说完,夏念把药放桌上,不忘补充解释:“我去给你打些热水来梳洗。”
原来不是不想跟她待一块儿。
夏今心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夏念后落座,却没立即喝药,而是问:“无恨呢?从昨晚退下后,今早起床就没见过她人。”
“你昨晚一直喊手疼,我想着伤口那么长就擅作主张叫她给你去请大夫了。”夏念起先不觉得这安排有什么,经夏今心一问之后,她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
还好,夏今心对此没多言,只是用汤匙搅着浓黑的药汁,恹恹地对她一笑,“夏念,昨夜谢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不自然地挠了下头发,夏念准备下楼。
夏今心又叫住她:“州府那边不知道无怨和无情处理得如何,等下吃过饭,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夏念倒没有不想去,她实在是担心夏今心那只手,“受了伤就好好躺床上休息,州府那边,我可以替你去看,帮你带话。”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问话声很轻,仿佛难以启齿。
这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霸道款夏今心。
有些想笑,但胸腔又有些莫名堵得慌,夏念不打算再在这屋里久留, “要想我不嫌你麻烦,日后就照顾好自己。”
眼看门被打开,眼看门很快合上。
直至下楼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夏今心这才端着碗将那苦涩难咽的药一饮而尽。
楼下大厅。
驿馆老板正乐呵激动地催着小二忙活收拾,“你们手脚麻利点,赶紧把楼上楼下的厢房打扫干净,如今城门已开,出城进城都不设限,以后再不愁没生意了。”
用力擦桌的小二咧着嘴笑:“听闻昨夜拿下许总管的人是女帝派来的,真没想到女帝远在帝都也忧心记挂着浏州。”
“不然你以为她一个女人凭什么能坐稳那个位子?”掌柜双手背在身后,夏念看他摆出一副高谈阔论的神态,“而且从这件事就能看出,女帝对朝廷里的那些人啊有着自己的看法,并不是谁说的话都全信。”
“英明的皇帝不就该这样!”小二停下手上的动作,“掌柜的您看,在女帝之前的那位,还有她们的父皇,虽然都是男人,虽然都是名正言顺登上的帝位,但哪一个是真心为咱们百姓好。”
闻言,掌柜连连摇头,貌似有颇多感触要抒发,“如果不是女帝这些年帮着建孝帝监理朝政,如果不是她拉下上任皇帝,恐怕这天下,这浏州城早易了主,我们的苦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那您说女帝派来的人会如何处置那个许总管?”小二把擦桌子的布揉成一团,走近掌柜,“是直接就地正法,还是押解进帝都受审?”
“你问我啊?”掌柜蹙着眉稍作沉思,却又忽然变脸,厉声训道:“女帝的想法我一个开驿馆的上哪儿知道去!再者,这些事是我们该打听议论的吗?还不抓紧干活,小心我扣你工钱。”
“知道了,我这就干活,您可千万别再扣钱!”
随着小二的嘟囔声落下,谈话到此结束,夏念走完最后几步楼梯转向通往厨房的大厅。
掌柜一见她,倒是立即换上一副慈眉善目,问:“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夏念听丝绒说他住在后院,昨夜发生的事应当是一点不知情,礼貌应答:“还好,谢掌柜的挂心。”
“那……那个从许公子手里救回来的丫头怎么办?”
掌柜不提这人,夏念还真忘记了,揉着额头叹了声问道:“她身上的伤情怎样?人在这里还是在医馆?”
“人就在一楼的客房住着,身上多是外伤,大夫说调养休息几天便能好全。”
“既然没什么事的话,麻烦掌柜安排个人送她回家去吧。”夏念想着还要去州府,继续往厨房走,预备让丝绒把熬好的粥给夏今心盛一碗上楼。
殊不知,厨房的帘子先被人从里面掀开。
最先出来的是提着热水的叶萃,接着是已经猜到夏今心起床的丝绒。
“姑娘,莲荷说她家里的人都不在了。”说这话的是叶萃那丫头。
说完后一脸的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夏念没闲情逸致去猜叶萃还有什么想说,但她记得昨日在楼上窗口听见的话,“她不是说已经许配了人家吗?”娘家没人,婆家总该有人吧。
叶萃却放下木桶,急急走上前抓住她手臂,声音都带着哽咽,“莲荷同叶萃的年纪一般大,并未许配人家,昨日那话不过是为诓那姓许的。”
“姓许的抓走她之后,又命手下的人将她父母和弟弟杀掉了。”这话是丝绒说的。
夏念看着上前的二人,只觉头痛不已,因为她连自己的事都没想到解决办法,现在哪有心思去管一个不相干不认识的丫头。
“你们先上楼照顾夏今心,我要到州府一趟,等我回来再说。”
“姑娘您一个人去那地方干什么?”叶萃不放心她,拽着胳膊不松手,“主子知道这事吗?”
夏念无奈地点头,“就是去帮她看看那边的情况。放心吧,不会有事。”
“要不等无恨和您一起去?”丝绒走到夏念边上,眉眼透着担心,“应该快回来了。”
“不用。”夏念的拒绝并不是想逞能,“你们主子昨夜办了件大事,想必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已收到风声,留无恨在驿馆,比跟着我重要。”
叶萃依旧不肯松手,“您一个人去,我实在觉得不妥。”
夏念拿她没办法,只好换个方式沟通,“行,等无恨回来,你跟我一起去,这样如何?”
小丫头立即眉开眼笑地撒了手。
好在没等多久,无恨便领着几个上了些年纪的医者进驿馆,夏念与她简短地打了声招呼,“大夫查完伤情后让夏今心安心休息,旁的事暂时放一放。”
无恨提着茶壶倒茶,“主子想干什么,我们哪敢出声阻拦,这话你最好亲自上去跟她说。”
身份摆在这里,有些事并不是想做就能做,而她借着阿念的身体算几人中勉强可以劝两句的那个。
这认知让夏念心底生出一阵苦涩难过,“好,走吧。”
丝绒走最前头,夏念随人群掉在最后头。
上到二楼,无恨敲了两声门,又告知大夫看伤一事。
“夏念呢?”屋内传来夏今心的问话。
夏念只能答应,“我就在外头,方便进去吗?”
夏今心让她进去,等推开门,人还是坐在圆桌旁,脸色唇色都透着病态的白。
一步步走到夏今心身边,夏念没有刻意将语气说得温柔体贴,相反,有点像之前与同学相处的那样,“你看完伤之后好好休息,旁的事暂时放一放,行吗?”
夏今心从她进屋开始,视线就一直定在她脸上,“好。”
也许是已经习惯直白的注视,夏念这次竟然没回避,“那……我先去州府了。”
“再陪我坐一会儿,可不可以?”夏今心笑着,但看着她笑的夏念却不断想起莫尧告诉自己的那件事。
可能她的心还是不够狠,因此最近做的决定总是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洗干净手,又拧干布帕给夏今心擦完脸和手,夏念从桌下搬出个圆凳,坐在了她的身边,然后叫无恨一个个放大夫进来。
在此之前,夏念细心温柔地解开了缠绕在伤口上的纱布,可由于渗血,最里层的布粘黏在了伤口上。
“夏今心,我下不去手。”她不是大夫,没见过太多的血腥残酷,根本做不到心无旁骛。
可是受伤的人叫她别怕,“没关系,我忍得了,你动手吧。”
口吻不急不躁,听起来沉稳冷静,然而撕开纱布时夏念的手指仍旧不受控地发着抖。
后来大夫们依次进屋检查夏今心手臂的伤情,说了什么,叮嘱了什么,夏念只恍惚地记住了一条——无大碍,但需得好生将养,切不可沾水劳作。
巳时,进城那日的冷清萧索街道,行走着不少的男女老少。
夏念看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重获自由的开心笑容,不禁感慨:“得亏夏今心这趟同我一起来,否则这件事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身边的叶萃却打趣她:“您一开始不还反感主子陪着吗?居然这么快就转变了对她的看法,看来这趟确实挺值。”
值什么值?
想找的人没找到,不想知道的信息了解了一大堆,这一趟对自己来说可一点不值。
不过夏念没立即否认叶萃说的话,因为她对夏今心是有一些改观,只淡淡解释道:“可能是先入为主的思想在作祟,我本能觉得夏今心是个霸道不讲理的人,何况她又喜欢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想,随便换个人都难以接受。”
“姑娘,其实主子派人监视您这件事也并非完全不好。”
“此话怎么说?”
夏念发现叶萃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用手指绞着衣带,“主子知道了她想知道的,而您的安全由此得到了保障,往好的方面来看算是各取所需啊。”
“虽然你这话有一丁点说服力,但我不太认同。”夏念不急不慢地往州府走,严肃纠正:“监视本就是未经他人准许的私自窥探,即使在此期间帮忙阻止了不好的事,它也是犯法不合法的行为,不能混为一谈。”
叶萃似懂非懂地又问:“可如果没有主子的人监视,您也知道不了莫尧在哪儿的消息不是吗?所以这种行为到底好不好呢?”
这丫头居然揪着她的解释举一反三了。
夏念感到很欣慰,抬手拍了下小丫头的肩膀,笑道:“凡事都有两面性,我也只能代表自己的立场,至于夏今心监视别人的行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想这得让另外的当事人来评说。”
“那您会原谅主子吗?”
“原谅什么?”夏念说完忽然想到,“原谅她监视我?”
叶萃点着头笑。
夏念很快回她:“不会原谅,并希望她不再这样做,因为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截了当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