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秩序的夜晚时不时就有人从窗外走过。
夏念听他们夸涼国女帝多么勤政爱民,听他们口诛笔伐许总管多么丧尽天良,还听见无数巡城士兵的整齐步伐,各种声音汇集在耳畔,然而她却只在想——夏今心要她亲口说回帝都,是不是又把她当成了阿念?
这个自她穿到涼国就困扰着的问题,好像一条无形绳索,一头绑在她的身上,另一头拽在夏今心手里,她们要想解绑,只能靠那个人。
所以并不是她不想说,是她太过清楚回去依然是空等,那在哪里等又有什么区别。
至少在浏州城,她还可以做自己。
“我没说不再回帝都。”双手无依无靠的感觉容易让人变得局促,于是夏念将它撑靠在窗台上,笑着说道:“夏今心,照顾好自己,守护好涼国的百姓,我们会有再见的那天。”
不用去细究便知道那天很远,但她除了听夏念的话,又能如何。
“那我等你。”夏今心替自己放下退后一步的台阶。
夏念却笑着对她摇头,“不要等我,我不习惯被人等。”
窗外这时吹进来一阵凉风,将夏今心挽着的长发吹贴在脸侧,夏念眼角余光瞥见她用左手整理,可是一只手的效果总差强人意,弄完这边,那一边的头发又吹散开。
想帮忙替她拢到耳后,手刚抬起来又缓慢放下,夏念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喝完药早点睡,明日有精神的话,我们一起逛浏州城,顺便看看一直没修好的堤坝到底修成了什么样。”
堤坝是要去看的,夏今心只是意外夏念会主动提出陪她一起,冻住的笑容化了冰,甚至见人往外走时还跟上问:“你去哪儿?”
“我想喝酒。”夏念没隐瞒,并向跟来的人保证不会喝醉,“放心,阿念的身子我会顾忌爱惜的,走了。”
夏今心不喜欢喝酒,可她没理由没办法拦住夏念,只得静静跟上。
木楼梯把一急一缓的脚步声衬托明显,夏念哪能听不出自己身后跟着一个人,她权当没听到,迫不及待往酒坊行进。
到达目的地时老板正抱着木板关门闭店,见有客人,态度不算热情地问:“要买哪种酒?”
“桂花酿。”
“一坛还是一碗?”老板放好木板,取下悬挂在房梁中央用竹子做成的盛酒器问她。
夏念觉得一坛太多,一碗太少,“一瓶吧。”
老板随手替她挑了个深褐色的酒瓶,“只有这个,要不要?”
“行的。”夏念掏出存款不多的钱袋,“多少钱?”
“十文。”
买好酒,夏念没急着喝,沿长街慢悠悠地走,最后在一处类似广场的空旷地带停下。
昨日还脏乱的街道经过一日的清理干净不少,路边挂着照明的灯笼也很亮,只可惜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人。
入了深秋的缘故,虫鸣声不比夏日夜晚的闹腾,只会在以为相安无事的那刻突然响起一声,搞得即将走神的人恍然清醒。
夏念随便找了个平坦地方坐下,又问紧跟着自己却不出声的夏今心,“你要不要坐一坐?”
影子还是没说话,但坐到了她边上,动作弧度乖顺得离谱。
这看法让胸口的烦闷感加重,夏念仰头一下子喝掉了半瓶,等烧喉咙的刺痛平复,她才对身边的人影讲道:“既然跟来了,不要不说话。”
她可以耐得住一个人的孤独,却单单受不了两人的沉默。
夏今心实在不知道自己说点什么比较好,只看着身边的那张侧脸,问:“这酒好喝吗?”
好喝吗?
夏念喝得太快,没过多回味,自然无法具体形容这酒的味道,她把酒瓶往旁边递过去,“你要喝一口吗?”
伸手接过,夏今心看了眼递酒的人,再看了眼瓶口,随后将它凑近嘴唇浅浅地抿了一口。
不拒绝,不反抗的夏今心透着一种莫名的可爱,让夏念不由得想起表姐的女儿,想起每次聚餐见面那会儿,她都忍不住摸那肉嘟嘟的脸。
可夏今心是成年人,不是随意触碰的亲戚小朋友。
分寸感开始拉扯支配她动作的那根神经,负责分析下决断的脑细胞也叫她及时回头,并告诫她:虽然你想触碰夏今心的念头在今夜产生了三次,一次是拥抱,一次是替她整理头发,最近一次是现在,但不确定这种反常是何原因引起的,你最好不要细想深究,否则自找苦吃。
夏念是个听劝的人,特别是自己的劝,她轻轻笑了声, “味道如何?”
冰凉的酒瓶被手温捂热,唇舌除了尝到刺痛外还有桂花的甜香,夏今心说不上这种感受是好或是不好,“还可以。”
介于难喝与能喝之间,表示她可以喝也可以不喝。
“还可以你也不能再喝了。”夏念朝夏今心递手,“还我,喝完了好回去睡觉。”
不是想喝酒,而是想借着醉意来睡觉。
夏今心明白了这瓶酒起到的作用,眼眸里充满担忧,“我回去之后,你可否少喝一点?”
“怎么?”夏念取回酒瓶,手肘着膝盖,撑住下颌望向黑压压的天,轻笑:“你怕我把阿念的身体喝垮啊?”
虽然有灯笼照着,但说话之人坐在她的旁边,夏今心即便偏头认真看,仍旧无法瞧出整个表情神态。
她想说不是担心阿念的身体,可话在嘴里停顿搅拌后,她回道:“是,我有点害怕。”
谈不上失望还是期待落空,她跟夏今心本就是连朋友都算不了的关系,夏念仰头一口气喝光酒瓶里剩下的酒,笑了笑,“我可以答应你少喝,不过我猜你也不会信,要不留个人在浏州城看着我好了。”
这回没有用监视二字,因为她不是犯罪嫌疑人。
何况夏今心应该早有此意,她这么说算是主动让渡自己的隐私权,往后想起来心里也好受些。
“我没有不相信你。”夏今心拿不准,更听不出似笑非笑的话语里哪个字是真心实意,她只能挑不易出错的话来讲,“浏州城挨着汉阳郡,莫尧又在这里见过你,如果他们想干什么,你一个人不好应付。”
“嗯,很有道理。”夏念笑着点头,默了几秒,又问:“那你想安排谁留在这儿?”
“你有想留下的人吗?”
“有啊。”
夏今心感觉跳在胸口里的那个东西在失去平缓节奏,连着发声的部位都变紧,“……谁?”
“无情。”几个人当中,夏念对她的印象算不错,心想着该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但是夏今心却看着她半晌没反应,不晓得是在思考可行性,还是在将浏州城的几人进行武力值比较。
加上干完一整瓶之后,她的呼吸逐渐变缓变重,面颊温度开始越来越高,头也在发晕发痛,她没了等人思考的耐性,捏着瓶子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夏今心仍然没张口,只是在她站起身后也跟着起身。
沿途经过一个当铺,踏过一个小坑,最后一段路的时候险些撞上根木柱子,但有人抓扶着她避开了。
“你好像有点醉了。”声音不再是温柔,仿佛冬日早晨下的那场雨,又潮又冷。
夏念转头看着抓住自己手臂的夏今心,想笑,“醉了吗?可是我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清醒的感受到穿过单薄布料的温度,犹如正午阳光在灼烧她的皮肤;身边人的气息霸道地压住了口腔里的桂香,不容她抵抗的直往鼻腔里挤;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却唯独留下了一个发丝随风微动的女人影像,有点冷傲,又有点孤单破碎。
“放开吧,我能走。”她动了动手腕,却没抽出来。
夏今心坚持,“你走路不稳,我扶着你会好一些。”
夏念不再纠结放不放手的问题,只问:“所以无情能留在这里吗?”
“你既然指定了要她在这里,我还能说不吗?”夏今心拉着手上的人往驿馆走。
分明早想安排人在这里,说出口的语气却叫人听着一点不情愿,夏念晕乎乎地抱怨:“夏今心,你不要使孩子气好不好,成年人了就该像成年人一样有效沟通。”
“孩子气?”夏今心头一遭听见这番评价,抿紧的唇往上勾出抹冷笑,“像我这样理智的孩子气可不多见。”
理智?
可真会给自己镀金。
夏念右手被夏今心抓着,只能用左手按住胀痛的头,脚步飘忽地往前挪,“结论不变的前提下,你想安排谁在这里?无恨吗?”
“抱歉,我不太想再聊这个话题。”说这话时的语气比刚才又冷了好几度。
夏念无法当作没听见,“那你想聊什么?”
“没什么想聊的。”
“哎,又生气。”夏念发现自从来到涼国后,她也好喜欢叹气,“生气会使人变老变丑,夏今心你信不信?”
夏今心都开始佩服自己的忍耐力,居然能在被“丢弃”的时候与人对答如流,“我说了没生气。”
“没生气就好。”说着,夏念深吸口气,结果全是夏今心身上的味道,她感觉更晕了,再说什么她已经没法决定,“因为你要生气的话,我也不知道如何哄你,用什么身份来哄你,到头来还是你自己的身体最吃亏。所以不要生我的气,以后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