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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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一日假,又赶上奉宫监例行的秋令采买,平安和陈桂便混进采买的队伍里,出宫玩去了。大清早的,如意被从前在文供监的同僚拉去打牌,说要打到深夜才回。
邰隐留在未明宫,心想无事可做,不如彻底清扫一遍。等从侧殿的烛台擦到主殿的窗棂,日头起来,照得满室发白,她也热出了半身汗,全身舒服起来。再想甘回的身体倒很强健,即使抱恙,做了这半日的劳力也不觉酸累。
拎着脏水打算去后面,刚踏出殿门,冯掌事却来了,身边跟着另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定睛看过去,那人就是如今的内事监掌事,万琳。二十多年了,万琳还是原来那个素净模样,仍旧高高瘦瘦的,只是一双鹰眼更显得凌厉了。
她给两人行礼,还未说话,万琳便走近来,那股熟悉的檀香也来了。邰隐抬手蹭了蹭鼻头,听万琳跟她耳语:“甘回,慧妃叫你去用午膳呢,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邰隐爽快应下,转身就走,心里十分奇怪,慧妃为何要叫自己去吃午饭,又为何要让万琳来请?好容易得假,竟然又要应酬。
拾掇一会儿,换上干净衣裳,便和万琳一同出门了。走时冯掌事还叮嘱,叫她早回,夜里文供监过来给文昭娘娘的画像重新裱纸,要她在旁看着。
去内宫的路是另一条,铺满了齐整的青石砖,一路上踩着阳光,甚是热闹,途径几方池塘,已经有宫人在布置,修剪花枝、张罗彩绸,池塘边上聚了不少人,正打捞水草死鱼。见到万琳走来,都行礼问好。邰隐跟在后面,心里却想的是过去的事。
万琳刚升上少使那会儿,连续几日过来千霞殿,倒也不奉承,只是在月逢面前道谢,说什么都仰仗皇后娘娘抬举,日后一定尽心当差。后来月逢嫌他聒噪,等他来之前就守在门口,见他密密地碎步过来,一脸灿烂,抄起掸子就往他腿上砸,直把这位新晋少使赶去会金门才作罢。
第二日这事就在宫里传开,就连谨默父亲也知道,晚膳时还打趣了月逢。月逢当时年纪尚小,不过脾气很是不小,虽说一直在她身边侍奉,这种时候难免不得体。谨默父亲却不恼,说她这样性子实属难得,还问如果万琳欺负她,便撤了他的职位,赶他去膳房当个烧火的差。当时月逢怎么说的?
“您只要不把我也派去烧火就好。”
皇帝大笑,转头跟皇后讲:“有她在你身边,我万分放心。”
再一日,谨默父亲便差人去了内事监,万琳再也没踏入过会金门。月逢反而奇怪,问她怎么回事,她敲了敲月逢的额头,“你不是不喜欢人家来?如今不来了,便也不必问为什么了。”
那会儿月逢并不知道,万琳是喜欢她的。上元节那夜,邰隐因有孕在身提前退席休息,路上碰到几个宫人争执,月逢过去调停,匆匆忙忙丢了一条穗子,也不是贵重东西,她也没想去找。谁想却被万琳捡到,不巧第二日过来归还时,月逢独独不在。她问万琳,如何认得这条穗子,万琳脖子发了红,平日利索的嘴皮在她问话时像打架似的。她替月逢收下穗子,也和万琳讲了几句话,若是月逢有意,她可以做个成全,只是他也该想一想以后,拿什么承得起两个人的心意。万琳答不上话,便走了。
万琳有情,月逢无意,以后自然没有成全。而他对千霞殿无比上心,皇后生产、生病,事事做得周全尽心,当时皇帝的心思大都在周贵妃身上,后宫的风自然也向着紫祥殿,万琳反倒岿然不动。邰隐后来想想,自己也算沾了月逢的光。
远远地闻见一阵馨香,邰隐这才回神,原来两人已经到了德宣宫。德宣宫原先是一间佛堂,挨着一条天然的溪流,生了大片大片的绿竹,十分地幽雅,宫人们也喜欢来这里寻清静。后来改成宫殿,伐去了天生的竹丛,在院墙边栽了一排观音竹,长得依旧茂茂盛盛。宫中瓦墙都是新换的,色泽新润,那排竹树青翠盎然,周围绿草葱葱,也不失从前的雅致。
门前已有宫女来迎,万琳只交代她好生侍候就离开了。
邰隐满腔狐疑,等踏入慧妃寝室,看到那张脸,想起这位慧妃正是梦里的那位“文才人”。慧妃见到她很开心,笑着叫她来坐,又叫那位引自己进来的宫女传膳。
邰隐向她行礼,她也笑盈盈地扶起自己,身上飘来一丝瓜果的清香,“上次你帮忙绣了给太妃的贺礼,她很喜欢,本宫还没想好如何谢你,去问了月姑姑,说你喜欢玉饰,便着人请了牧匠,让他打了两枚绿松石的坠子,等会叫晚香拿给你。”邰隐被她这样热情抓在手里,不知作何反应,只能道谢,“娘娘抬举了,甘回谢过娘娘。”
慧妃似乎想起什么,着急松了手,“你且等等……”听她向外间喊了声,“果真,珠子拿来!”
邰隐转身,只见一位穿着紫衫的宫女,徐徐捧来一只巴掌大的木匣。她却没注意那只木盒子,这位紫衫宫女,也是梦里的那位,笑起来很灿烂,她尤为记得。
“甘回,看看,这串玉珠可是你的?”果真打开木匣,梦里甘回腕上那串晶透的碧玉珠子,就在这里。
邰隐点点头,轻轻咳了一声,“……奴婢以为丢了……这珠子是母亲留下的……多谢娘娘!”她又要拜倒,却被慧妃止住,“不必多谢,这是你的东西,既然这样贵重,日后一定收好才是。”邰隐又是千恩万谢,终于接过珠串,收入怀里。
这顿饭,是慧妃特意为答谢自己而设。席间几番交谈,才知她性子爽快,不讲繁文缛节,那双眼睛一眨,便有几分灵动狡黠。难怪谨默要赐“慧”字作她的封号。
“甘回,本宫这两日身体不痛快,不能以酒相谢,与你碰一杯茶,就当是了。”邰隐捧起茶碗,恭恭敬敬地与她的那碗贴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这是从家里带来的野茶,极为爽口,近来天气返热,全靠它止渴,你也多喝点。”这茶的确是清爽的,回味有点苦涩。
慧妃有午睡的习惯,饭后未留她,让晚香去送。晚香身上也有股淡淡的香气,她递给自己一只香囊,晃动时略有脆响,想必就是那对玉坠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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