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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路回宫，赶上午后最烈的阳光，宫人们四散在树下、回廊，或闭目休憩或小声说话。另有几个年纪轻的小宫女在湖边捡石子，边捡边扔，互相叫好，金灿灿的热光显得愈发地亮。邰隐许久没玩，有些心痒，鬼使神差走过去。
“是甘回姐姐！”穿紫衣的小宫女认得她，连忙招手喊她过去，“好久没见你了。”
“是呀是呀，甘回姐姐，自从你去了未明宫，我们都多少天没一起玩了。”
紫衣小宫女把石子塞她手里，“陪我们玩会儿吧姐姐。”
手上这把鹅卵石光滑细腻，不知道这些小孩在石子路上翻翻捡捡了多久。几个小姑娘巴巴望着自己，邰隐掂了掂手，便抛出几颗，石子从手里蹦出去那一刻，鬼啊神啊当真上了身，她不由自主，抓一颗扔一颗，越扔越有劲儿，仿佛回到十一二岁。身边的小孩看得入迷，几双手连连拍得脆响。
邰隐热得出了一身汗，手里也滑腻腻的，抛石子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这一二分的乐趣却是十足久违的。最后一颗石子落入手里，邰隐心想这日假虽忙，此刻也算值得。
邰隐把石子递回去，“下次再和你们玩，我先回去做事了。”
“那姐姐你千万别忘了，下次我们翻花绳！”
“一定不忘记。”
回到未明宫，值守的侍卫已换一轮。邰隐有些犯困，心里惦记文供监的事，又睡不下去，躺在床边，取出珠串戴上，日色下，翠绿的珠子衬得手臂晶莹雪亮，似琼中一棵玉藕，蜜里一滩仙酿。
手臂凑到鼻下，也就这样睡过去了。
再睁眼，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竟然是泪。心里酸涩一阵一阵，眼里泪水一线一线，怎么都止不住。又听到自己开口说话，泪眼朦胧间，才发觉这具身体跪在未明宫正殿的画像前。
“文昭娘娘，小女日日在此扫洒上香，不求富贵名利，只求您在天有灵，救救我吧……”
甘回？
“娘娘，小女生于江州硚水县，家里世代农户，母亲为我日后能谋得营生，便送我去城中学习绣艺，头两年还算顺利。四年前，有两位都中来的使者，不知是谁的手下，说要为太妃贺寿，广招天下绣娘，见我绣工非凡，便要讨走我，师父做不得主，去知会我父母，父亲母亲虽是农人，但也不想我远离家乡。谁知那两个使者，带着一帮不知来路的人，趁夜毁了我家和邻人的田，又烧了左邻右舍的屋子，父母去县府报案，却被县官收押，他同我说，若要放得他们，我必须跟那两人走……
“我没有办法，只能跟他们走，谁承想和我一道的，全是十一二岁的女孩，他们以绣贺礼为名，用几许银钱，或逼或诱打发了家人。我们被抓到都中某处妓院，关在一座小楼，整整三天没有吃饭喝水……之后，他们找来几位鸨母，说是要调教我们，又防我们逃走，逼我们服下药物，每月领一次解药，若想逃走，不是被打断腿扔去废巷，就是毒发无解而死……
“一日妓院里来了贵客，鸨母和守卫都去了前边，留下几个粗使的妇人，我与一位同伴趁机打晕她们，带着另外几个女孩逃走，却不知是谁通风报信，他们很快追来……除了我，她们都被抓回去，生死未卜……
说到此处，甘回几近哽咽，伏在香案边。无数哀怨从胸中喷薄，全身像被最苦涩的水流淹没，邰隐很想抱住她，却没有办法。
“……后来，遇到万掌事，是他想了办法替我改了户凭送入宫，又把我安置在膳房，说五年以后，可以借病请恩出宫……当时，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入宫前两个月一切都还顺利，不料，那日我去给公主送膳，不小心迷路，碰到了入宫的沧江王……
“甘回，甘回！”
邰隐感觉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一时间枕后剧痛，刚醒转，一双担忧的眼望着自己。如意见她醒来，从床上跳下，“吓死我了，这大白天的，你如何被魇住了……”
邰隐揉了揉头顶，“如意，你不是去打牌？”
“可别说了，我是去打牌，但有人输钱要耍赖，自然是打不成了。”她看过来，“幸好我回来了，不然等到你鬼上身，那可怎么办。”如意说着便出了门，回来时手抓一条湿巾，凑到邰隐面前，“甘回，你做什么噩梦了，哭得满脸都是。”
脸上湿黏，眼里刺痛，这场梦实在让人大伤。
甘回为何要在自己的灵位前说这些，自己早就是一具尸骨，只剩一座陵墓、一块石碑、两个灵位和几幅画像，都是死物，如何帮得了她？她如今有机会和皇帝接触，找他诉苦求救，不应更好？
邰隐缓了缓气，一只眼被湿巾盖着，另只眼看着如意，伸手触了一下她眼皮，“如意啊，你有没有什么特别难过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
如意收起湿巾，“甘回，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怎么好说出来呢？”
“如果你想说出来了，会说给谁听？”
如意将湿巾反复拆折，失了好一会儿神，窗外的落日都下来几分，她捏紧湿巾的一角，笑道：“说给……不在乎的人听，说给听完就会忘的人听……或许如此吧。”
“那个人当真不在乎，你会依然难过吗？”
如意抬头看她，那双杏眼凝了几点泪花，“甘回，你很少这样追着问我……嘿，我的难过，多一分少一分只怕不会有差。”
“那说给谁听会少一分呢？”
“大约是，不认得我的人，与我全然无关的人。”如意握起邰隐的手，“你是梦到了很难过的事吗？”
邰隐点头，心想这事却不能与你说，“我梦到母亲了，实在很想念她，不知道她与父亲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地里的收成如河……”一滴泪滑下来，照见了如意强忍的难过。
她拍拍如意的脸颊，“哎，平安什么时辰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如意眯起两眼，“快了，他们通常申时返程，酉正就该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