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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缸里微波翻动,就见日色荡荡漾漾地暗下去了。邰隐清扫过院中的落叶,便和如意一道去领晚饭。
路上正好碰见才回宫的平安陈桂,还隔着两道宫门就朝她和如意挥手,最后结伴去膳房。不想晚饭已被领完,只剩一锅素面,四个人就着两盘腌菜,在月亮底下说起闲话。
“万姑姑虽为人不怎么样,腌菜倒是一把好手,听说太妃都很爱吃呢。”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她几百年没给膳房的人吃过腌菜了,平日不知多宝贝她那几口破坛子。”
“行了,你现在吃的不就是破坛子里的东西,还说南说北的,吃人家嘴短,消停一晚上吧。”
邰隐也是第一回吃这个,腌菜并不咸,都是些辣姜和葱丝拌的芥菜之类,很是开胃,她以前也并不爱吃,现在尝起来倒别有滋味。
“甘回,怎么吃这么快,是不是饿了。”
“冯掌事说,今晚文供监的人要来给文昭娘娘的画像重新装裱,这不是怕来不及吗。”
“呵呵,如意最清楚的,文供监的人惯会怠延,说的今晚,到明晚都未必来的。”陈桂夹了一筷子干笋,吃得津津有味。
如意捧着碗笑起来,“此话不错,不过未明宫的事,他们不敢怠慢。”
“唉,皇上对未明宫比什么都上心。”平安一手撑着下颌,抬头看月亮,“有时我都很奇怪,文昭娘娘薨逝时,皇上不过六岁,他……唉,十八年过去,他真会记得生母吗?”
如意伸筷子往她碗上点了点,“这个话,只有我们听得,往后千万别说了。”
“知道了,正是你们在,我才敢说嘛。”平安吸了一口面,又吸了吸鼻子,“我也是六岁没的娘,可是我都不记得她了……今天和陈桂出去,看到城里的小孩都去东星河放生许愿,我听到一个小女孩说想阿娘早点回来,旁边一个小男孩嘲笑她,说你娘亲死了不会再回来了,他们两个就吵起来了,我抱着陈桂哭,娘亲……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出殡那天,我一直躲在门口哭,舅舅不让跟出去,我就一直哭……一直哭……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娘亲长什么样了……啊……”平安抱着碗大哭起来,如意连忙放下筷子抱住她,“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上个月你爹不是寄来家里的米酒吗,那酒是照你娘亲的秘方酿的,你最喜欢喝,当初进宫,你带了两坛子,我们刚认识那阵,你还分给我喝了一口,你忘了?”
邰隐看着哭得忘形的平安,想起那夜的谨默,隔一道纱见他,他用手背擦泪,又想到幼时的他,哭后如河的眼,挂了几滴接不住的泪花。
今夜的月已缺了小小一角,晚风引来几片云,遮了一半的光,洒落在几棵桂树的枝叶上,错杂的枝条相缠,半明半昧的夜色里,听得啜泣声渐渐。
回到未明宫,亮了廊前的灯,平安哭累了,无精打采的,如意扶她回后面休息,邰隐则去打水烧了两壶。不多时那边文供监来人了,一位绿衣宫女,手提两只竹匣,另两位太监,一人背了块竹板,一人背了新的卷轴。
但见他们客客气气的,绿衣宫女上前福身,“姐姐,我是文供监的少使钱砚,宋掌事今夜同其他掌事去查看斯华会的布置,派我们来给画像装裱。”
邰隐向三人回了一礼,“三位且往西侧殿稍等,我先去把画像取下来。”
这幅画像真是沉得很,白玉的轴杆握在指间坠得发痛。邰隐一手环住画像,一手扶着桌案,缓缓下了凳。
邰隐点燃侧殿四角的灯,就坐在方才那只脚凳上,看三人不紧不慢地支起竹板,然后铺开画心,用沾湿的手绢敷在纸背,再用毛刷细细地清洗。那位叫钱砚的少使跪坐在地,捏着铜夹一寸一寸剥去托纸,她一双手扣得紧,又不敢用力按在纸面上,听呼吸都浅浅的,整个人都凝在画纸上了。
满室黄光,人影微摇,邰隐一时间心生惶然。不过是一张纸而已,纸上的人早不在世上,百年以后,这张纸或会腐化,这样小心谨慎又为了什么。
谨默啊,她的孩子,他到底为了什么。这十八年里,他难道无时不在想念母亲吗?可是母亲逝去这么久了,他记得的,到底是什么呢?
灯火已经燃过一轮,四个人额上皆出了汗,而画心终于干干净净地从原先的背纸脱离。邰隐想着换裱很费工夫,只怕到后半夜都装不完,于是起身先给他们沏了茶,又打算去膳房要些宵夜。
回到寝房,平安已经睡下,两眼红乎乎的,模样委屈。如意坐在妆台前,借着两盏油灯看书,侧脸瘦削,眼睫细长,一身素净灰衣,很有几分女史风味。
见邰隐来了,笑意盈盈,眼中略有疲意,“你怎么来了,她们走了?”
“这晚上只怕睡不成了,我去膳房拿宵夜,你要歇息了吗,还是一起吃点?”
“不了,夜里吃多了积食,你去吧,我看完这页就歇下了。”她又看了眼她的脚,“明日我和如意去天心湖布置就好,你多休息,不知道脚还疼不疼。”
方缘的药起了大作用,今日就不疼了,只是行走仍有些酸涩。邰隐摇摇头,“已经不疼了,那我先走了。”
膳房到了夜里,会为在夜间值守的宫人准备宵夜,通常是些粥水或果子。这几日置备斯华会,想是伙食也会好一些。
一路踩着通明的灯火进了养膳堂,还未推开膳房的门,就听见廊下有人交谈,两人的影子映在草丛间。
听声音似是一男一女,“已过三月,怎么还未听见她的消息?”
“这事也急不得,您整日为王府操持,此等小事何必劳心记挂,奴才们都留心着呢。”
“那药给她用过没有?”
“是用过的,不然……再加些量?”
“不必,此药大伤,用极必反,再等两月,她若不中用,趁早了结。”
“是。”
邰隐边听边往外退,后背冷汗涔涔。想起前日平安和如意说的“动静”,再一思索这两个人嘴里的“她”,莫非就是甘回?
用的药,又是什么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