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邰隐满心的疑虑,却只能靠在墙根等。她百思不得其解,原以为得借甘回的身躯回魂,只是机缘巧合,现在想来,不止如此,还有许多隐秘须要探知,否则甘回不会心安,她自己亦不会。直到月色愈亮,廊下没了声响,才若无其事走进去。两位宫女挽着食盒正从膳房出来,见到她似乎认识,互相行了礼,还告诉她来得正好,慧妃亲手做了琥珀糕,由膳房分发给内廷各司。今夜例食是山药鸡丝粥,她取了那只尚冒热烟的瓦罐,听得身旁宫人们细碎的交谈。不意先前那位女声竟是膳房的总管万姑姑,她那双桃仁大的眼,黏在自己身旁,若方才没听过那番对话,也不必如现在这般四面八方浑是骇异。小心领了糕点,琥珀糕也还热着,邰隐没有同其他人寒暄,径自离去。
今夜合宫重又繁忙起来,各处楼台宫阁都吊着连串灯火,静谧中热意缕缕,蛙声蛩鸣之间,一队队宫人手捧各式盘匣匆匆踏进,一车车蜡封的红箱辘辘送入雨花门。不过一个来回,长宁宫至百乐宫这条连廊两檐的宫灯已在更换,略一放眼,六角的竹灯轮廓精巧,笼纱上像是用细针勾勒了各色花纹,含苞的荷、并蒂的莲,到时若点燃,想必极有风趣。
邰隐踏上白石路,宫里正打了二更。一阵和缓的风过来,几树梅枝轻摇,掉落两颗白花,一颗落入石灯,一颗恰至她的肩头,顺着衣衫滚到食盒上。她捻起梅花,浅浅的香味随风涣散,灯内火光在一个扑闪间熄灭。邰隐将梅花收入衣襟,快步回去未明宫中。
西侧殿的灯略有些黯淡了,邰隐刚掀帘便看见文供监那三人盘坐在地,中间支起一张竹台,画纸平摊在上,钱砚和另两个宫人手持棕刷正密密地铺浆。邰隐放下食盒,去搬来正殿两盏铜灯,取了火石木签,复将角落四盏灯一一点亮,又拿铜勺盖灭了蜡烛。一时间,殿内的火光相拥,抱出一片偌大的光笼。
“钱少使,忙了半宿,你们多有受累,快来尝尝慧妃娘娘亲手做的琥珀糕,垫垫肚子。”
钱砚也不客气,示意两人继续刷匀托纸。她起身取水净了手,接过邰隐递去的深绿色的糕饼,“多谢,我等今日有口福了。”
邰隐给自己舀了一碗粥,殿里只有轻微的刷纸声响,她抬眼看钱砚,那边的视线也跟过来,眼波微动,欲言又止。猜她应是满腹狐疑,却不敢妄言。谁见到甘回,在未明宫见到甘回,都会作他想。此想多惊疑,掺或探究,抑或鄙夷。她此刻才想明白,识得甘回似文昭后的,或许并不少,即使文昭后的画像难窥,甘回这个小宫女没甚名声,但宫墙是石头和木头搭的,焉有传不出去的道理。
她与今上的秘闻,想是早有编排。那么她与今上的官司,想是早有预谋。昨日同今日的梦,皆为甘回着意留给她的,若无这丁点“似”,恐怕也不必有她身上诸般的孽。如此她总算了然,甘回能与她通神,全因此孽非文昭后不可解。
若要解,根源即皇帝,然而不能自他开解。听今夜万姑姑的话,她与那男子密谋用药物控制甘回,想她定有下次,自己可将计就计。且甘回曾向方太医讨过药物,方缘又为何故肯给药尚不得而知。莫若趁下回一并开解。
一碗粥尽,本应鲜美,心事重重之下甚是无味。她陪在一旁,看这几个人一层一层装纸,又看钱砚利落地裁下几片丝绢作边。整座未明宫都默然的,被供奉的人也默然的。昏昏沉沉地,邰隐生出荒唐一念,不知道那画上的是魂魄,还是这副肉身才是魂魄。
三更时,夜深起寒,烛火微摇,画纸被晾上墙,要到第二日再来覆画。邰隐送走文供监三人,回到殿中。铜灯被风吹得起晃,青砖反寒光,她失神望着那幅画像,尚且记得当时作画情状。那年华金阁中,她身着皇后的礼服,虽是试衣,却也隆重。待她束上玉革、挂好绶带,镜中一身绀衣赤裳的人,都不像邰隐。翰林的院首陶嘉诞,画艺超群,脾气也卓绝,从不肯为后宫作画。他进来华金阁时,珠帘噼里啪啦地响,她隔着屏风,只看见几道人影乱晃,阁中一时喧动。她心道出了什么事,便越过屏风,珠帘轻摆,陶嘉诞正转过头来。隔帘见他,与想象中的清瘦模样不同,这位陶院首身材高大,肩宽体长,一袭紫袍服帖在他身上,剑眉压眼,双目明奕,颇像一块崖石。对方颔首示意,她不在意是否有礼,也不在意刚才他手下的两位学士如何指桑骂槐。
遣走旁人,邰隐款步走向陶嘉诞,“从前在阁中,姊妹们便很仰慕陶院首的《百鸟风林图》,前年楝花台书会,听闻陶院首会携此图与会,都瞒着爹娘偷溜出来,却只赶到一个尾巴,实在遗憾,听见过的人说起,不知多羡慕,不过,如今换到她们羡慕我了。”
陶嘉诞平日泡在奉承话里多了,并未动神色,只说“娘娘谬赞。”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见一见《百鸟风林图》?”
“娘娘,实不相瞒,《百鸟》在前岁无端遗失,已经找不回来。”
“那是我与他无缘了。”邰隐自顾坐下,从袖中取了一包茶叶便焖起茶来,这是皇城近来最时兴的饮法,自江州那边一路传来,而茶叶不是什么好茶,佛堂前那排竹树上摘下的,等茶焖毕,掀盖便是一股青草芳香。邰隐请陶嘉诞同坐,滤了一杯茶水与他,“不过有一事,还是想请陶院首为我解惑,看看是不是缘分。”
“娘娘请讲。”
“前年八月,父亲南下平州巡视,行至昌阳县,正值原先江州硚水县令梅心房调任,此人也是个画痴,在硚水任职时便从当地名宿大儒和总商市贾手里收了不少山水名作,他知晓父亲爱画,便想以此相贿,令我大惑不解的是,父亲当时竟然应下……”邰隐颇为无奈地摇摇头,顿了一口茶的空隙,陶嘉诞面露惊异,也不敢想铁面无私的邰大夫有如此往事。
“唉,幸好他悬崖勒马,否则如今我也不能安然坐在这里。陶院首不妨猜度一番,梅县令舍了哪幅心肝,差点令我父马失前蹄。”
“陶某未与邰大夫论过画道,不过今上曾赞邰大夫是伟丈夫真君子,有壁立千仞海纳百川之风骨,猜测一二,王度远的水墨山水应中下怀。”
“非是如此。”邰隐笑了,又为陶嘉诞续上一杯茶,“怕是陶院首也未想见,您出道时的那幅……”她似是没想起来,略一皱眉,只听陶嘉诞接下她的未完的话,“《百江贺》,陶某当年将此画卖给一个专作书画生意的市井贩子,才换得进京赶考的盘缠。”
邰隐收了几分笑意,陶嘉诞那如箭的眼神竟被往事揉散了,他嗤笑着自斟一杯,“那幅画令我名声大显,我本以为可借此谋得所求,此时再看,真是傻的没边,入仕哪里轻易,一张纸,他用的是麻还是绢,纸上的墨迹,从崀山还是邽中来的,又有几人真的在意。”
“微臣失态了,娘娘莫怪。”
“人人都道《百江贺》是鸣世之作,没骨佳篇,极力夸赞此画用色浓艳,却不失庄重,将昌阳的大小川流尽收纸上,水势如海,气象万千。陶小郎君真不愧为永平侯之子,颇有乃父之风。‘昌阳十水,平州百江’,父亲尚在读书时便喜欢翻阅《万水录》。很少人知道,陶院首的母家,正在十水之会,渔县昌阳,令堂曾是紫阳江上的一位渔女,因缘际会,与永平侯有了你,可惜永平侯虽与先皇肝胆相照,是他的赤胆将军,是平州百姓的战神,却做不了妻子的丈夫,儿子的父亲,情人的相好。”
“令堂将你抚养至总角之年,老侯爷接你回府,不久令堂病逝,你不肯认侯夫人作母亲,便也被府中冷落,空有侯府公子之名。”邰隐浅浅地望向面前这位翰林院首,他两眼湿红,泪欲垂落,同她相对无言。
日色渐染窗棂,屏风上的花鸟图落在案头,两人身上都披了一层金光,邰隐起身将支窗收起,又重新燃了火炉烧上一壶新水。
“你十七岁那年,回到昌阳县,先妣之墓便在紫阳江边,一年时间,你为她作了一幅画,画的是昌阳的江水,波涛上还有一叶小舟。你将画寄放在做先生的舅舅家,没过多久,那幅画竟在昌阳甚至平州出了名,永平侯这才又想起你来,你舅舅不肯让你回去,与他手下的人起了冲突,被打伤了腿,你一时激愤,与你的生父割发断恩,从此,陶小郎君便只活在平州百姓的闲谈里,再无人知晓陶嘉诞是谁。”
“娘娘如何知晓这些?”
邰隐却不答,只说“陶院首很多年没有回紫阳江了吧?”
“不错,自我翰林中选,入仕之后,便没再回去,与家人只有年节的书信来往。”
“那你一定不知,紫阳江边新起一间书塾,里头挂满了你早年留在家里的画卷,你的舅父教书,舅母教画,把书塾打理得很好。”
“这……舅舅从未在信中提过。”陶嘉诞取下炉上陶壶,“娘娘何时见过他们?方才说的那些往事,可都是他们告诉你的?”
邰隐微微颔首,“可惜陶院首山水长卷虽众,再无一卷没骨,《百江贺》几经辗转,仿作无数,无一幅可得其中之意。我父多年前得到过一卷仿作,那回却听梅心房说他得了真迹,难免动心,幸好遇到在集市摆摊的舅父,他直言梅心房手里的《百江贺》是赝品,这笔买卖自然也没做成。不过梅县令虽痴迷于书画,治下倒也不算糊涂,后来父亲巡视归来,为我带回一样礼物,正是陶院首的《百鸟凤林图》。”
陶嘉诞斟茶的手颤动几分,他抬头时满眼的疑惑,邰隐仍旧笑着,“我知道今天要与陶院首见面,因此备了这份见面礼,不知陶院首愿否收下?”
月逢捧来一只紫竹匣,匣门已用铜锁扣起来。邰隐将竹匣交给陶嘉诞,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匣子的钥匙,这次必得保管好才是。”
邰隐记得那日陶嘉诞的几样神情,顽石总有松动时,他那双明亮坚定的眼因亡母而动容,流下一行清浅的泪。
去岁她特意去紫阳江拜访舅父,问的就是为何一眼断定梅心房手里的《百江贺》是赝品。舅父拄着竹杖沉默良久,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始终望向窗外流经的江水,当时斜阳晚照,水面紫红若霞。
“慈亲行百川,儿哭声如海,你看,水中有嘉儿的影子。”
她后来才知晓,原来陶嘉诞的母亲,是他外祖打渔时捡来的,家里的独子尚在县中书塾上课,回来时见到妹妹很喜欢,便从刚学的《诗》中选了“诞降嘉种”的“嘉”字为妹妹取了名。后来外甥出生,便也沿用了这句诗。
深夜的风吹熄了烛,眼前一缕残烟飘散。时至今日,邰隐恍然大悟,原来《百江贺》是那位少年郎哀悼亡母的眼泪。
多年不见,那位曾为皇帝生母描过画像的青年,近来又如何了呢?重逢几多故人,故人几多不再,她不禁想,离开之前再见一见那些人,应当魂归有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