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也许是中午吃得太饱,陈澄做了来德国后最大胆的一件事:她闯进旅馆,追上中年男子,把兜里的5美元塞给对方,拉起少女冲到楼下,找到还站在原地一脸震惊的青年,抓着他一起跳上一辆驶过的有轨电车。
青年买了三份车票,带着两人找座位坐下。
“交个朋友吧,”青年伸出一只手:“弗朗西斯科·迪亚兹,来自巴塞。”
“卡尔·拉德森,”陈澄微喘着跟对方握手:“来自宾夕法尼亚。”
“虽然你们一个是西班牙人,一个是美国人,但德语说得都还不错。”少女从后一排座位探过来半截身子,伸手搭在两人手上:“夏洛特·恩斯特,可以叫我夏莉。”
“我母亲是德国人。”迪亚兹收回手,挠了挠头:“您为什么要做这个?”
“我父母都死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夏莉摊手:“我得说明,我第一次干这个,本来只是出来碰碰运气。”她用舌头舔舔有些干裂的唇,带下来一点劣质口红缩回嘴里,嗫嚅着:“我太饿了。”
陈澄下意识想掏兜,很快发现自己现在身无分文,最后的积蓄刚给了中年猥琐男。
尴尬。
迪亚兹倒是从兜里摸出来一片吐司,递给夏莉:“我还是得说,我明天要去巴黎,只能收留你们一晚上。”
夏莉接过吐司,三两口就吞下肚,捂着肚子说不出话。
“我……来德国找朋友,暂时不会走。”陈澄想了想,又说:“我朋友叫路德维希·维特尔斯,缺一个生活助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向他推荐您。”
“我不能跟着您吗?”夏莉眨着漂亮的蓝眼睛。
“……啊,我喜欢独处,而您需要工作。”见夏莉脸上有些迟疑,陈澄补充:“我朋友是个好人,我明天就带您去见他。”
三人达成共识,先将夏莉送回家。
夏莉家在城南的贫民区,一家五口人挤在不足五十平的屋子里,除了17岁的夏莉,还有一个14岁的妹妹和一个8岁的弟弟,最后是夏莉25岁的小叔叔。
夏莉在路上介绍自家成员的时候,陈澄和迪亚兹还很疑惑,为什么她的小叔叔不工作,反而要她卖身来养家,但见到她小叔叔本人后,这个问题就自然得到了解答:她的小叔叔是个残疾人,眼睛看不见,半张脸上覆盖着铁片,还少了一只手。
“他去了凡尔登,回来时就已经这样了。”夏莉一边解释,一边收拾屋子。
陈澄对凡尔登战役的印象仅限于教科书上叫它“凡尔登绞肉机”,是一战时最惨烈的几场战役之一,双方死伤人数将近八十万。八十万是个很大的数字,但普通人很难有一个具象的概念,直到亲眼见到这八十万分之一。
她看向迪亚兹,迪亚兹同样面露不忍,两人站在逼仄的客餐厅里手足无措。
两个小孩见到陌生人也不太自在,妹妹抱着弟弟窝在靠窗的旧沙发上,装作玩旧娃娃,其实眼睛时不时就要瞟一眼陈澄和迪亚兹。
夏莉手脚麻利地擦干净桌子,把父母的遗像摆正,然后站在屋子中间,用力地拍拍手,清清嗓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找到工作了!”
听到声音的小叔叔侧过头,声音沙哑:“是要做什么?别做坏事!”
夏莉看向陈澄,陈澄赶紧道:“我的朋友缺一个私人助理,夏莉正合适。”
“您的朋友是?”
“路德维希·维特尔斯,慕尼黑人。”
对方点点头,陷入沉思。
两个小孩掩饰不住喜悦,互相用眼神打气后,女孩跑到夏莉面前,牵住她的手献上亲吻,男孩跑到陈澄和迪亚兹面前,有模有样地单手放在胸前鞠躬,用童声道谢。
陈澄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环视拥挤破败的屋子,轻叹一声,打开系统从背包里拿出一枚金币塞进夏莉手里,轻声道:“明天早上9点,在迪亚兹住的旅馆门口碰面。”
夏莉拿着金币,一脸呆愣无措,好半晌才找回声音:“谢谢。”
陈澄拉着迪亚兹告辞离开了。
下楼时,两人一言不发。出了这栋公寓后,迪亚兹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是的,没有人天生就该活在地狱里。”
路过的老者似乎听到了这句,侧头看了眼迪亚兹,默默在胸口画十字。
两人沉默着又坐上电车,还是迪亚兹买票。
“您还去我住的旅馆吗?”他意识到她并不是穷到住不起旅店的流浪青年。
“去银行吧。”陈澄又摸出一枚金币:“我需要有一个固定的居所,不然等您去了巴黎,我们就联系不上了。”
迪亚兹默默点头,停顿半分钟,忽然道:“银行下班了啊,咱得去赌场!”
等电车到迪亚兹住的旅馆附近时,他立刻示意陈澄一起下车,直奔最近的赌场。
陈澄两辈子加起来对赌场的印象全都来自于电影,此刻进了真赌场,越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眼睛都看花了。满屋子小麦啤的香气,桌前涨得脸和脖子通红的赌徒,旁边半露香肩的少女,西装革履的荷官,腰上挂着手枪的保安……每一个人都让她印象深刻。
迪亚兹进门左右张望一会儿,带着她穿过喧嚣的大厅,找到兑换处,交谈了几句,又被一个西装男带入二楼的小房间坐下。
“我们得先验验货。”坐在办公桌前的老头抽着雪茄,声音含糊,还带点口音。
陈澄老老实实摆出一枚金币。
老头打量着她:“想换什么?”
“美元?英镑?反正肯定不能换马克。”
她也打量对面的老头。对方看起来不像刻板印象里的德国人,双颊圆润,大鼻子占了半张脸,鼻骨高耸,鹰钩状的鼻尖几乎盖住了人中,仿佛一伸舌头就能舔到自己的鼻子。他伸出手,拿着放大镜仔细看了看金币,又用手帕擦擦金币表面咬了一下,点点头。
“一枚金币换70美元,能接受吗?”
陈澄下意识觉得太少,转头又想到以现在美元的购买力,似乎也可以接受。
“嘿,欺负我不懂行吗?金价是20.69美元,一枚金币至少值72美元!”迪亚兹拿过金币在桌上轻轻磕了两下以示不满,又将金币放到一旁的天平上。
老头笑了笑:“年轻人,这么较真你就该去银行兑换。”
话虽这么说,手上却很诚实地夹取砝码放到天平的另一端。
确实是100g刚刚好。
“我猜你们不敢去银行,毕竟,没有人知道金币的来源,也许你们是偷了别人的钱过来销赃。”老头拿走砝码,拉开桌下的抽屉。
“说什么呢!”迪亚兹有些不忿,看了眼陈澄:“出不起价,我们立刻就走。”
陈澄慢了半拍才听懂两人的交锋。她讨厌有罪推论,但更怕生意做不成对方恼羞成怒,只得一手按住迪亚兹,一手继续往外掏金币,摞成几摞。
老头眼睛短暂亮了一下,忙不迭拿过金币开始挨个查验。
迪亚兹反手按住她,看了眼老头,神色警惕。
陈澄推开迪亚兹的手,又摸出几枚,凑个整20,往老头那边一推,模仿发哥身子往后一靠,双手抱胸翘起二郎腿。
老头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看看面前的金币,犹豫片刻:“行吧,72就72,这些一共是1440,您要现金?”
“当然。”
老头麻溜地摸出各种面值的美元,当面仔细点数后,推到陈澄面前:“我猜您一定是个美国人,停战之后,美国人像扑上沙滩的海浪一样来到德国。”
“合作愉快。”陈澄收了钱,一把拉起迪亚兹,潇洒转身走出赌场,顶着背后保安的眼神一直走过拐角,才稍稍垮下肩膀,隔着义务捂住狂跳的心脏。
太刺激了!
迪亚兹拉着她一阵上下打量:“拉德森先生,您没看到赌场保安有枪吗?揣这么多金币,我都怕咱俩不能活着出来!”
“看到了。”慕尼黑好歹是地区首府,不至于敢明抢吧?
迪亚兹沉默片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澄掏出金币的衣兜:“我刚刚在想,美国到底是怎么教出来您这样的青年的?您有时候很胆小,有时候又很大胆,下午您还想去跟驻军对着干,但看一眼死人您就吓丢了魂。”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您看起来好像经历过很多,但又单纯地像一张白纸。”
陈澄无言以对。她的很多经验和习惯都来自网上高强度冲浪,虚拟的“见多识广”,确实没什么亲身经历。
“我不是在美国上的学。”她小声辩驳一句,迅速转移话题:“该找房子了!”
此时虽然已经天黑,但两旁的路灯十分明亮,夜生活刚刚开始,来往的人也不少。迪亚兹买了份本地报纸,翻找最近几天刊登的租房广告,陈澄拿着地图标记地点,很快选中了位于拜尔街一栋沿街小楼的顶层。
这是一间70平的两室两厅小公寓,在市中心的玛丽恩广场和中央火车站的中间,站在窗边就能看到新市政厅那座木偶大钟,旁边则是老教堂的尖塔。实地看上去得有国内八九十平的房子那么大,进门就是一个大客厅,一直延伸到窗边,窗外还有个突出的半圆形阳台,左边有两个小房间,但只有一间放了床,右边则是厨房和卫生间。
因为家具不多,屋里很空,但积灰一点不少,两人一起动手收拾到深夜才搞定。
迪亚兹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嘴里又念叨了一遍这房子的地址,抓住陈澄的胳膊:“拉德森,等我到巴黎就给你写信。”
陈澄连声应和,把他送回旅馆,顺路买了些洗漱用品,回到这间屋子。
房主想必曾经很重视这间房子,整个屋子从客厅到卧室都贴着奶白色的墙纸,墙边砌了个小壁炉,旁边的收纳柜是榆木的,厨房有个大厨柜,盥洗室的马桶和花洒几乎是新的,卧室的衣柜里居然还有一床崭新的四件套和厚被子。
如果陈澄只是个来度假的异国游客,租到这样一间公寓绝对值得发个朋友圈。
可惜不是。
她去了趟卫生间,新奇地发现脱下裤子后里面还是女性的身体,但穿上裤子就会有属于男性的隐约轮廓,摸上去都是实心的一团。
“所以,我其实还是得上女厕?”陈澄试着询问系统:“这听起来很变态。”
系统秒回:“你也可以去男厕学习男人怎么上厕所。”
“……不了,我怕长针眼。”
陈澄摆摆手,老老实实按习惯解决个人问题,然后洗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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