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特林距离柏林不算远,汽车开到国防部楼下时,柏林夜色正浓,各色赌场、酒吧、旅馆都亮着灯。陈澄归还钢盔,挑了间熟悉的旅馆,给自己和布赫卢克各开一间房,然后捂着钝痛的肚子开始考虑去哪里解决晚饭问题。
“您会推荐哪家餐厅呢?”
冯·博克摇头:“考虑到接下来的谈话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我不建议您选择餐厅,因为落座时和结账时的价格可能完全不同。”
“柏林今天的物价是多少?”
“一公斤黑面包的价格大约是900万马克。”
于是陈澄苦着脸出门买了些牛奶、咖啡和面包,拎回房间打算边吃边聊。
她还期待博克老爷能拍板说服布赫卢克直接复员跟她走,或是为她引荐古德里安涨点任务进度,没想到对方只是简单回复明天见,就拎着晚饭拐进布赫卢克的房间,只给她留了瓶牛奶。
原来谈话会持续一段时间指的是他和布赫卢克的谈话……
陈澄一阵无语,试图隔着墙窃听一下他们聊了什么,可惜房间隔音效果太好,什么也没听到,只好喝完牛奶匆匆洗漱睡下。
第二天一早,布赫卢克敲响她的房门。
“维特尔斯先生,我们要去人事处一趟,汽车已经在楼下等待了。”
陈澄以早八快迟到的起床速度收拾好自己,打开房门,只见到布赫卢克。
“冯·博克中校呢?”
布赫卢克一脸诧异:“宿舍?楼下?或者工作单位?总之不会在这里。”
“……”根本没法套近乎啊。
两人到了楼下,正看见一辆插着特殊标志的汽车停在路边,车窗半开,里面坐着冯·博克,于是自觉上车,直奔国防部。
国防部大楼位于班德勒大街14-15号,毗邻柏林动物园。陈澄早就好奇这座高大建筑里面的样子了,可惜现在不是观光旅游的时候,她尽力挺直腰背,踮着脚跟在冯·博克和布赫卢克身后往里走,压住自己乱瞟的眼神。
没走几步,一位上校军官就拦住他们。
“冯·塞克特将军想见你们。”
之前错过的大佬限时返场,陈澄的内心难掩激动。一进屋,她就看见一位头发花白,身形高挑瘦削,穿着魏玛新式军装的老者侧身站在窗前,眺望着楼下。
冯·博克等人立刻敬礼,靴跟碰响,余音在走廊里回荡。
冯·塞克特将军回身,戴着单片眼镜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
“将军您好。”她笑着上前打算握手,但冯·塞克特用目光制止了她。
“我想知道,机枪为什么是从捷克运来的。”
陈澄顿时语塞,还能因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国内到处罢工,鲁尔又被占着,产量完全没有保障,加上又知道点走私线路。
“我……我在捷克有个小厂。”
冯·塞克特没有多纠结她的迟疑,又问:“第二批有多少?什么时候送来?”
头回见到有人白嫖得这么理直气壮,陈澄顿了顿才回答:“我得联系下工厂那边问问具体时间,第二批应该还是50挺。”
“太少!我要300挺,”冯·塞克特打断了她的话:“最迟后天要到。”
……
陈澄彻底说不出话来。给防卫军的机枪全是免费赠与的,原本是想砸钱在防卫军上下刷点好感,谁料遇上个白嫖王者……这老登不知道一挺机枪的造价吧?
冯·塞克特不再看她,转向冯·博克和布赫卢克:“昨晚的交战消耗不小,闹出的动静也不小,抚恤金和弹药支出不在本季度军费预算里,全部由你负责。”
他扭头:“无视军纪,按军法处置。”
布赫卢克低下头,没有反驳。
“等等!我来出这笔钱!”陈澄赶紧上去拦着:“请别杀他。”
冯·塞克特缓缓转身看向她,忽然掏出手枪直指她眉心,松开了保险。
“???”
陈澄顿时全身僵硬,大脑疯狂想着对策,眼睛盯着枪口差点变成斗鸡眼。好在凝视枪口这事儿她昨晚已经预演过了,有点路径依赖,嘴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将军!德意志军人为什么要伤害德意志军人?”
冯·塞克特关上了手枪保险,却没挪开枪口。
她稍稍喘了几口气,看了眼冯·博克和布赫卢克,继续道:“您比我更清楚在民间保存军队精锐力量的重要性,但英法的监视和巨额赔款下的财政吃紧,严重限制您对民间力量的培养力度。”
为了表示诚意,她从衣兜里拿出金币,一枚一枚排列在冯·塞克特的办公桌上。本来作为“非军队出身、非容克贵族”的双非人群,她跟防卫军之间更加得用“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来维持联系,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但我不一样,我是普通平民,我可以出钱收留这些退役军人,为他们提供薪资、食宿、训练场和武器,只需要他们在民众遇险时提供救援,比如分发食物,救灾,抢救溺水者等等。如果国家有需要,他们随时可以听从防卫军调动。这样既能逃开协约国监视,又能减轻财政压力。”
冯·塞克特放下手枪,目光仍旧如枪口般居高临下地锁定她。
“你该知道现在的物价水平。”
陈澄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回视对方的目光:“贬值的只是马克,不是黄金。”
对视数秒后,老将军挪开目光,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你是慕尼黑人?”
这个简单的问题放在现在的场景里显得别有深意,她不得不暗自忖度:难道普鲁士对巴伐利亚的歧视甚至到了“视金钱如粪土”的地步?
犹豫几秒后,她点头。
没等她的头再抬起来,冯·塞克特又问:“住址?”
“施塔恩贝格,就在湖边。”
绷着脸的老将军动了动花白的眉毛,表情堪称神秘莫测。
“庄园面积?”
“大概120公顷。”
越问越像查户口。陈澄心里越发忐忑,想到前天看到的大庄园,感觉老冯爷说不定看不上自己那点地方,立刻开始尬得脚趾扣地。
冯·塞克特略抬起头,看了眼她身后。很快,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的全名就是路德维希·维特尔斯?”
陈澄确实看见身份证明上有一个更长的名字,不过她没记住,现在面对大佬怂得根本不敢打开角色栏查看,只能含混地表示:“您称呼我维特尔斯就行。”
身后响起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人在记录她的信息了。
“你的父母呢?”
“……去世了。”难道要像政审那样上查直系三代?
她的迟疑显然引起了对方的兴趣,老将军重新站起来,朝她走了几步:“生日?”
“1900年的平安夜。”
去年这一天,她在柏林见识了非常热闹的圣诞集市和演出。波兹坦广场上有人堆了足足31个形态接近的雪人,看起来像一队冰雪王国的卫兵;威廉教堂内外简直是人山人海;亚历山大广场有很多制服超帅的警察,正齐心协力装饰一棵圣诞树。她穿过蒂尔加滕公园向西一直走到夏洛腾堡宫,还在门前广场上买了个圣诞帽当生日礼物。
“平安夜。”冯·塞克特重复着这个词:“也就是说,你才23岁。”
“……”
难道收留这些士兵还有年龄限制?陈澄彻底没招了,犹豫是否要继续往外掏钱。
好在冯·塞克特没有在意她的沉默,换了个询问方向:“你怎么看待共和国?”
“……”不查户口就上送命题吗?谁不知道这群容克军官不喜欢魏玛?但他们名义上毕竟还是魏玛的军队,万一把她的回答记录下来公开出去,她怕是会得罪一大票人。
陈澄摩挲着自己的外套边角,看起来颇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
“政府当前确实存在非常多的问题,从经济、民生、科技到教育和宗教等方面都还有非常大的进步空间,尤其是在应对通货膨胀和鲁尔危机的措施上。过去几个月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鲁尔区,亲眼见到大批中产家庭破产,工人为生存而到处劫掠偷盗,货币贬值导致农民不愿意出售农产品,而买不起食物的人则成群结队去附近乡村洗劫……”
冯·塞克特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停下。
“你是工会代表?”
“……不,我只是读过来自东方的古籍。两千年前有位军事家曾经说过一句哲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陈澄切换到中文说完那句话,又换回德语解释:“意思是,知道自己和敌人的信息越全面,获胜的概率就越大。”
从见面开始就板着脸的老将军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花白的胡子略微平展。他伸手调整着单片眼镜,又看了下陈澄的身后,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
现在可以确定是收起记事本的声音了。
陈澄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通过考核,不过从感觉上来说,对方的态度至少比之前要好一些,至少肯松口让她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还亲自屈尊过来坐到对面。
她刚松一口气,就听见冯·塞克特又问:“你觉得我们的敌人是谁?”
看来政审还在继续。
“……我们的敌人不止一个,内部有,外部也有。”为了避免冯·塞克特追问内部敌人,她主动聊起外部敌人:“当前最值得关注的外部敌人显然是波兰。鲁尔危机暴露了我们在面对其他国家军队上的无力,一定会招致波兰人的觊觎。”
鲁尔危机期间,波兰是最支持法国出兵的国家,甚至允许法国人在波兰境内招募雇佣兵进驻鲁尔。这些雇佣兵在鲁尔区大肆破坏,暴力镇压抵抗势力,比法国自己的军队还卖力,连英国佬都看不下去了,频繁登报谴责。
而且德国跟波兰算得上世仇,普鲁士曾经三次瓜分波兰,即使抛开此前千年恩怨,单就一条分裂普鲁士的但泽走廊地区,也足够全体军官警惕仇视波兰了。更别说波兰人拒绝恢复跨国铁路和公路,导致德国本土去东普鲁士只能走波罗的海坐船过去;强行归化波兰境内原本的德意志人,引发不小的民族矛盾;还有趋势明显的贸易战……
冯·塞克特面色如常,不置可否,反问:“捷克呢?”
捷克的问题也挺复杂,尤其是知名景点苏台德地区。
陈澄抿唇,犹豫数秒,决定反击回去:“将军,恕我直言,我认为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应该避免双线作战。”
老将军脸上又露出那种神秘莫测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