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冯·塞克特说话,敲门声响起,又一位年轻的军官打开房门,将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带进办公室。看那发型和气度,显然也是一位大佬。
陈澄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不太合适,自觉站起身,准备回避。
冯·塞克特叫住了她:“我们关于秘密扩军的事情还没讨论完,坐吧。”
“……”
她怀疑这老登是故意的,但她没证据。
中年男子本来大概是来找冯·塞克特的,只是被屋里另一个没穿军装的人吸引了注意力,进来之后脚步先拐向陈澄,伸出手:“我能知道您是谁吗?”
“路德维希·维特尔斯,我来自慕尼黑。”陈澄赶紧伸手跟他相握。
“真是位意外的客人。”对方笑了笑,松开手后坐到沙发上,示意陈澄也坐下,才开始交谈:“您也认为防卫军应该秘密扩军?”
“……”陈澄下意识看了眼冯·博克。
冯·博克的卡名是“雄兵百万”,说明他是非常擅长于指挥大兵团作战的将领,而以现在防卫军十万人的规模,显然无法让他的才华得到充分施展。
“如果只靠现在的十万人,那么鲁尔区发生的事很可能在每年,每个地方都会上演,今年法国可以出兵占领鲁尔,立陶宛可以占领梅梅尔,明年波兰就可能占领东普鲁士或者西里西亚。十万人,不够维护国土安全。”
“但《凡尔赛条约》限制了德国的军队数量,您是反对这一条约的吗?”
无论是作为中国人还是德国人,陈澄对《凡尔赛条约》只有讨厌抵制。但一来一战算德子先撩者贱,二来眼下德国实力大打折扣,肯定不是暴力反抗的时候。
“我个人肯定是反对《凡尔赛条约》的,不过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接受,毕竟现在的德国经不起一场大战。德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必须要有强大的内部实力来保护自己,但在外交上则必须圆滑。眼下东边是苏联,西边是英法,德国只要举起鲜明的旗帜,就必然成为两大阵营对抗的前线,只有先向双方妥协,才有希望争取独立自主。”
“那您打算如何妥协?”
这年头政审还流行考大题吗?
陈澄抿唇,如果她什么都知道,现在就该去竞选总统。
“对外,同意继续支付赔款,但强烈谴责占领鲁尔区的行为,以占领鲁尔导致国内经济持续崩溃为理由,洽谈减少赔款和延长赔款时间的方案。对国内各工人阶级政党,组织谈判倾听诉求,选择适当的条款同意,形成法律条文并严格执行,尽快恢复经济。”
对方笑着摇摇头:“资本家们不一定会同意。”
陈澄当然知道资本家总想压榨劳动者的全部价值,但是:“资本家们应该更不想要持续整月的罢工、游行和工人暴动吧?”
“或许他们都不想要。工人罢工再招就好了,反正现在街上到处都是失业者。”
这倒确实在理,现在德国最不缺的就是失业者,这些失业者会使得劳动者失去与资本家谈判的底牌,也会成为社会不稳定的因素。前一阵她还看到社民党的报纸上说,100名被送往柏林普洛岑湖监狱的男性中,80人没袜子,60人没鞋,至少50人衣不蔽体,而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罪名都是盗窃。
面对前所未有的通货膨胀和失业率,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只能让政府强势介入。
“资本家可以招揽他们,国家也可以招揽他们。”
陈澄尝试慢慢梳理自己的思路:“当前最严重的是经济问题,而解决经济问题无非开源、节流两种方式。在此之前,盲目印钞必须停止,政府需要使用新的保值物支撑起货币的价值,重建货币体系,恢复经济内循环,尤其是尽快解决饥荒和抢劫、盗窃高发问题。”
“开源方面,首选跟英美等国洽谈各退一步,保证偿还赔款换取延期支付和放松经济管制;其次是争取一笔贷款,缓解国内经济困境,恢复生产;最后是以工代赈,收拢失业人口投入到国内基础设施恢复和科技研发上来。考虑到通货膨胀的负面影响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可以尝试轮班制,尽快填上国内的物资缺口。”
“至于节流,首选缩减政府开支,裁撤部分公务人员,其次是改革失业金,将原本全部由国家负责的失业金改为雇主、雇员和国家三方共同出资,减轻财政压力,然后……”
她正在庆幸自己一年多的政经类新闻没白看,现在用德语说涉及专业领域内容也能说得有模有样时,对面的不知名大佬打断了她。
“您的措辞很奇怪。”大佬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不断打量,带着十分明显的探究。
陈澄心里登时忐忑起来。
她毕竟不是原装德子,虽然很努力学习德语,了解德国各地的风俗习惯,伪装成一个德国人,始终有穿帮的可能,而现在显然存在大翻车的风险。
大佬探照灯般的扫视停下,看了眼冯·塞克特,点头:“虽然奇怪,但很有意思,抱歉打断了您,请您继续。”
“……”
陈澄尝试重新组织语言,未果,只好又把前面那句旧话重提一遍。
然后,大佬又一次打断她:“如果仍有企业不愿意接受呢?”
“……”又一道送命题。
在自由经济时代,能做出上述干预已经是顶着莫大风险了,肯定会有企业不愿意。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强制。关乎政府存亡的时刻,不强制推行就只能下台。而介于当前国内极端派大行其道,惩戒杀戮屡有发生,即使下台恐怕也保不住性命。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以赫伯特·埃尔哈特为首的一群前军队成员,一战后直接转业成自由军团,多次镇压德共在各地的起义,又参与“卡普政变”试图推翻魏玛共和国,失败后再次转业为暗杀队,一边跟爱尔兰共和军非法交易军火,一边疯狂刺杀国内的政客。
1921年,这群人干掉了中央党负责签停战协议的外长马蒂亚斯·埃茨贝格尔。1922年,他们又干掉了民主党促成与苏俄外交正常化的外长瓦尔特·拉特瑙。此外,诸如卡塞尔市长、巴伐利亚州议员等中层政治人物也没被放过,林林总总算起来,这帮人至少刺杀了上百名他们不喜欢的政治人物。
陈澄对这群人印象很深,因为他们背后有陆军和海军的支持,而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后来转投了纳粹。
她下意识看了眼冯·塞克特将军,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猜到大佬的身份。
现任总理兼外长古斯塔夫·施特雷泽曼博士!
这圆脸!这锃光瓦亮的脑门!绝对没错!
他就是此前被杀的埃茨贝格尔和拉特瑙的亲密同事和继任者,肯定清楚一旦对法妥协,极右翼势力就会对他下手。但他仍然对外宣称要坚持支付赔款,因为法国人的剑锋已经抵近德国的心脏,不妥协也是一个死,而且会死得更惨烈。
电光火石之间,陈澄想明白对方来找冯·塞克特的原因了。
她再次看向冯·塞克特将军,尽力展现诚恳:“对于非常顽固,拒不执行的企业,政府应该让强权部门对他们进行彻底取缔和制裁。”
对方愣住,同样看了眼冯·塞克特将军。
处于视线汇集处的将军本人仍然维持着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样子。
“政府要出台的政策可以跟企业代表商量,但一旦行业内的绝大多数同意了,少部分就必须遵守,这是防止国家的分裂。”陈澄试图把话圆回来:“而坚决取缔拒不服从的企业,是一种震慑其他企业的方式。因为有胆量和实力反对国家政策的必然是大企业,打倒一个大企业所空出来的市场,能养活很多同行业的中小型企业。面临破产的企业也很多,有的是人愿意顶上空缺。”
“您对大型企业有多了解?”
他脸上带着笑,大概觉得陈澄的设想完全低估了德国国内行业垄断企业的规模。但陈澄恰好今年大半年都泡在鲁尔区,见识了大量垄断巨头,甚至跟其中一些巨头财阀们保持不错的关系,立刻有了点底气。
“您肯定要说克虏伯、埃森钢铁、鲁尔煤钢这些,对吧?它们虽然庞大,有几十万雇员,有自己的工厂、交通线、甚至有警察,但它们肯定没有军队。军队是政府的立身之本,所以更要支持扩军。”
对方笑着摇头:“我非常高兴能够认识您,您有加入什么党派吗?”
“没有。”
“年轻人愿意为国家考虑是件好事,您说的这些建议也很有意思。不过我还是想提醒您,‘宁可走错路,也不要说错话’,您的列举说不定会冒犯到那些企业的负责人,他们可是国家的重要支柱,怎么会反抗政府呢?”
陈澄听懂了这句暗示,对方在提醒她不要见人就键政,小心祸从口出。
虽然她猜到施特雷泽曼此行是为获得防卫军支持以便推进解决鲁尔危机,想促成此事刷点好感,但那毕竟是总理和防卫军之间的事。而且冯·塞克特的态度并不明朗,她很可能因为一句话得罪这位德高望重的陆军总司令。
想通之后,她立刻起身鞠躬致歉:“多谢您的提醒,是我太年轻,冒犯了。”
看冯·塞克特的脸色根本看不出对方有没有觉得被冒犯,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来表情,不过道歉总是没错的。
施特雷泽曼笑笑:“您方便留一张名片给我的秘书吗?”
这是委婉表示让她离开的意思,陈澄爽快地收好金币走出屋子,将名片递给等在门口的秘书后,又冲屋内的两位大佬行礼。
冯·塞克特从施特雷泽曼进来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看起来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沉默的,只在谈到军事时才会有些热情。
临告别前,他冲布赫卢克点了头。
少校先生立刻愉快地搭上她的肩,低声道:“我去办复员手续,您等我五分钟。”
“我会在附近的咖啡馆等您。”
出了国防部大门,陈澄在附近找了间咖啡馆坐下,花了三分钟额度查看古斯塔夫·施特雷泽曼的资料。看完之后,她才发现,对方确实拼命在各国之间周旋,为魏玛争取生机,算魏玛德国最强的中兴支柱之一。
但他这个总理只当了不到百日,就因为被怀疑策划希特勒的啤酒馆暴动而下台了。
又是洗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