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巴黎的冬天给陈澄的感觉和柏林很像,阴冷,残雪,沉寂,建筑华美,煤油灯闪烁,棚户区在建筑间的夹缝里求生,街上穿行的人和马车并没有减少,角落里站着讨生活的男女,话别的情侣,或者流浪的吉普赛人。
告别尤苏波夫大公后,陈澄跟迪亚兹离开了那座时装屋。因为解决了困扰已久的疑惑,两人决定庆祝一番。迪亚兹一拍大腿,要带她去巴黎久负盛名的皮加勒街区。
目的地是一座装饰着大风车的田园风格酒吧。酒吧跟外面简直像两个世界,旋律上头的舞曲,裙摆飞扬的姑娘、角落里打斯诺克的撞击声,酒杯碰撞,灯光昏暗,香烟的雾气在整座大厅里萦绕,一派纸醉金迷的繁华景象。
陈澄找了个空位,点了杯度数最低的鸡尾酒,靠在吧台旁看台上热舞。
一旁的迪亚兹迫不及待地凑到姑娘旁边搭讪。虽然入了法共,但骨子里的西班牙感并没有消散,很快伴随着舞曲节奏扭动起来。
有人坐到陈澄旁边,叠腿时轻轻蹭过她的裤腿,缱绻的法语如大厅里流动的雾气般滑入耳中:“能请我喝一杯吗?”
陈澄侧过头,面前是一个长睫卷曲,画着烈焰红唇的漂亮姑娘。
“我的荣幸。”
她伸手示意姑娘随意点,她来结账,然后继续看跳舞。
姑娘点了杯红粉佳人。
其实陈澄不太喜欢吵闹的环境,不过这里例外。大厅里恰好演奏着非常耳熟的舞曲,让她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台上的姑娘也很卖力,和着音乐甩动厚重而艳丽的裙子,好似一尾锦鲤摇曳长尾,两个姑娘相对空翻,动作干净利落,赏心悦目。
“您一个人?”姑娘撩了下头发,凑近陈澄。
陈澄没听清,侧头凑过去听,忽然瞥见姑娘白皙面颊下大敞着的深沟,一时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讶表情。
这至少有E吧?
姑娘也不啰嗦,直接开价:“50法郎,今晚我就是你的。”
陈澄确实有些心动。
她倒不是百合,只是平等地喜欢每一种美的事物,尤其是自己没能拥有的事物,而且眼前小姐姐的怀抱确实很软很好埋。但介于她现在披着男性身份,答应的话,可能会遇到一些比较尴尬的情况。
“您可以给自己放个假。”陈澄从兜里摸出几张钞票塞进她手里,这还是从下午扫购完衣服找零的法郎里抽出来的。
姑娘反手把钱塞了回去:“您不打算做什么,就没必要付钱。”
这倒给陈澄整不会了,想了半天才问:“您是经济拮据,还是纯粹……爱好?”
一战后思想大解放,确实也有女性借此解放旧道德约束,德国有,法国大概也有。
姑娘沉默片刻,低声问:“有烟吗?”
看来有故事可以听,可惜陈澄不抽烟,她只能召唤酒吧里的招待现场买一盒,然后双手给大佬递过去。
姑娘熟练地抽出一支,衔在嘴里,找旁边的人借火点燃,吸了一口,吐出烟圈,缓缓道:“你的法语很僵硬,你肯定不是法国人。”
“啊对,我来自美国。”
“你也不像美国人。”
陈澄识趣地闭嘴,她大概也许确实讲一口德式法语。
“你很年轻。年轻的小伙子总有个坏习惯,喜欢救风尘。等他们再大一点,尝过金钱和权力的滋味,又喜欢逼良为娼。”姑娘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稍微动两下,看似平坦的腹部一下子软塌下来,小肚子的轮廓在光滑到反光的裙子上显现。
这动作陈澄可太熟悉了,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绝对是解开束缚。
“我不建议您长期穿束身衣,那会压迫内脏、导致骨头变形,以后会很难受。”她意有所指:“尤其是您如果还没有生育过的话,束身衣可能影响盆骨宽度,引发难产。”
姑娘惊讶地看着她:“您是医生?”
“不是。但我认为这应该是常识。”
姑娘沉默片刻,抽了口了手头的烟,又拿过陈澄刚刚给她的钱,仔细整理好卷起来,塞进裙子侧开的口袋里,然后冲她伸出手:“我叫玛格丽特。”
《茶花女》的女主也叫玛格丽特。
陈澄有些走神,想到下午在时装屋里看到的那条绿裙子很适合玛格丽特穿,又想起沙皇副本那诡异的进度,能查的线索已经基本查清了,甚至连迪亚兹手里那枚原属于皇太后的胸针她都买下来了,到底还有什么?
她握了握对方的手。
玛格丽特有些惊讶,低声问:“您是左派?”
“啊?不,我不是。”陈澄摇头。她就是因为躲避极左刺杀才来的巴黎。
玛格丽特没有再搭话,默默地坐在陈澄身边抽烟。
可能是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已经适应了,陈澄倒没觉得这种烟像后世的很多香烟一样呛人,反而觉得香气很清新。
她明明身处室内,却好像置身早春三月的柏林,被裹挟着微湿水汽的风包围,路过一盏又一盏路灯,看见一片又一片被树枝分割的天空。身体随着耳畔的旋律起伏动作,具象化的意识是在眼前跳跃的细小光点,一颗颗凝聚成玛利亚小小的脸。玛利亚睁着比天空还澄澈的蓝眼睛,瞳孔里倒映着一个男人的侧颜。
是基里尔,还是迪亚兹,或者别的什么人?
陈澄凑过去,想看清那张脸,但失败了。
细小光点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玛利亚的脸也随之消散。
陈澄的面前出现一条熟悉的街道,那是她刚来慕尼黑时栖身的那条通向啤酒馆的小路。她一步步朝前走,不断与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
那些人穿着黄褐色的衬衫,一边手臂上挂着红袖章,袖章中心是白底黑色万字图,纳粹的标志。
她试图躲开,但背后的人群却裹挟着她前进,将她推到了非常靠前的位置,于是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在叫着:“我来自你们!四年以前,我跟你们一样在战壕里为德意志而战!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我为我们的民族而努力,团结一切民族的力量!我为我们的生活而奔走,让吸血的蛀虫都滚出德国!”
他在叫着:“我为德国而奋斗,拒绝《凡尔赛条约》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巨额赔款!我们没有失败!是政府,是政客,在我们背后捅了一刀!”
他高举右臂,大喊:“Sieg Heil!”
周围的人都在附和他,都高声大喊着:“Sieg Heil!”
在那些整齐划一的动作和声音中,陈澄就是个异类,很容易就被周围的人发现。推着她朝前走的男人俯下身,在她耳旁问:“你为什么不喊?”
站在她旁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的男人也凑过来问:“你为什么不举起你的手?”
陈澄仰头一看,发现那是戈培尔和希姆莱。
希姆莱戴着标志性的圆眼镜,从衣兜里摸出手帕,迅速地捂住陈澄的嘴,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眼眶,一遍遍重复地问着:“你为什么不举起你的手?为什么不喊Sieg Heil!”
陈澄立刻感觉出呼吸不畅,拼命挣扎,却很难撼动希姆莱钳住她的臂膀,她想要呼救,张开嘴,声音却像被淹没在空气里。
戈培尔就在一旁冷冷看着,周围的人还在大喊着Sieg Heil。
“Sieg ……”陈澄试着喊,发现只有这个词能被发出声音,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接上下一个词,她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纳粹。
希姆莱的表情从狰狞变成了温柔的诱哄,钳抱她的手臂也略微放松,但声音仍然低沉:“说吧,继续说啊,Sieg ——Heil,就这样说。”
陈澄拼命摇头。
于是戈培尔也跟着诱哄:“说出来,你就能获得漂亮的制服,获得很多朋友,获得钱、权,获得很多东西,你会成为智者,因为你知道选择我们才能让国家变得更好。”
不会的,选择你们只会让我成为恶魔。
陈澄想直接开骂,但她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希姆莱的脸重新变得狰狞起来,捂嘴的动作也越发粗暴:“不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潜在的敌人,你应该去死!”
他将另一只手扣在陈澄的后脑勺上,跟捂嘴的手相互配合,往旁边一拧,清脆的咔嚓声就传了出来。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迷幻朦胧,但应该已经被扭断的脖子却好好的支棱着,甚至还能传导痛感。她伸手想去摸,只摸到一只柔软的手。
一个女声在他耳畔低声叫着:“拉德森先生!拉德森先生!”
陈澄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酒吧门外,眼前是面带担忧的玛格丽特,扶着他的是更加担忧和惊诧的迪亚兹。
“嘿,你以前都没来过酒吧吗?”迪亚兹小幅度晃了晃她的头:“你有点反应过度,我们早点回去吧?”
陈澄只觉得浑身无力,跟跑了全程马拉松似的,虚弱地应声:“好。”
迪亚兹扶着她上了一辆马车。
玛格丽特站在不远处踌躇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明天还能再见到您吗?”
陈澄摇摇头,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睡一觉能不能恢复,只好回答:“我不确定,不过如果您明天想见我的话,可以去第五区的里尔酒店找我。”
“谢谢您。”
马车晃晃悠悠,将更多的新鲜空气带进陈澄的身体。等回到酒店,陈澄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跟送她回来的迪亚兹告别,又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后,心有余悸地躺回床上。
“我刚刚是怎么了?失去意识了?你怎么没托管?”
系统不慌不忙地弹开光幕,挪到角色状态栏:“你没有失去意识。”
“那我是怎么了?我明明在跟小姐姐聊天,然后怎么突然就看到了玛利亚?”陈澄伸手揉了揉脸,“然后我还听到了洗头佬演讲,看到了戈培尔和希姆莱?”她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悟了:“难道我中了什么致幻剂?看到了玛利亚曾经看到的一些场景?那些人在我眼里那么高,只可能是小孩子视角!”
她坐起身:“所以在我还没来之前,玛利亚就见过洗头佬他们。”
“bingo,你答对了。”
光幕上弹出一个小福袋,蹦跳出大量金币银币和图纸碎片。
“那个年代出售的香烟、口香糖,甚至巧克力里,都或多或少掺点让人迷醉的小玩意儿,这是那时候的人们默认的,”系统懒洋洋地问:“是不是很新奇的体验?”
“我一点也不想有这种体验,这只能让我清楚地意识到世界糟透了,没救了,赶紧毁灭吧!”她想起幻觉里希姆莱狰狞的脸,满脸嫌弃:“鸡农不是要收集的卡吧?”
“不是。”
“那就好。”
她十分满意地遁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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