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格雷戈尔·施特拉塞大约三十来岁,身材中等,摘下礼帽后有着中老年德男几乎标配的大脑门。他将礼帽和手杖放在门边,先跟戈培尔寒暄两句,然后走过来跟陈澄握手。
“维特尔斯先生,我终于有幸见到您的真容了。”
因为正是春末,他给陈澄带了一束矢车菊作为礼物。
陈澄知道横竖躲不过,不如挂起微笑接过礼物,将人带进书房。等戈培尔送上咖啡,三人才在书房里坐定。
“1923年开始我就一直很想拜访您,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没能收到您的回信,只跟戈培尔博士有几面之缘。”施特拉塞向戈培尔点头致意:“请容我适度地表达我的好奇,我想知道您有什么要事,以至于长期不在慕尼黑,似乎也不在柏林?”
一上来就开大。
她确实长期不在慕尼黑,但并没有长期不在柏林,只是刻意没回纳粹党的来信。
“柏林是我们国家的首都,我需要沉下心来冷静观察。”
“观察什么?”
“社会、政党、国家。”
施特拉塞用微笑表达了他对话题的兴趣,但陈澄不打算细谈下去,于是他接上了自己的话题:“对1923年11月那场意外,我表示很遗憾。我一直认为,也一直试图向希特勒先生说明,您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可惜他没有听从我的意见。”
好家伙,这人想把她拉进纳粹党?!
“您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可以争取的?”陈澄看了眼戈培尔。
总不能是因为她收留了想过加入纳粹党的人吧?
这个问题似乎把对方镇住了,他思索片刻后回答:“您同情,或者说支持工人,但您没有加入德共或是社民党。我斗胆猜测原因,您并不认同唯物主义世界观,对吗?”
陈澄想说她其实赞同唯物世界观,但她的意识寄居在一个上世纪沙俄遗少身体里这件事就很反唯物,所以她没有说话。
这沉默被当成了默认,施特拉塞稍稍坐直了身体:“我们的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深层的区别就是,我们拒绝唯物主义世界观。我们有灵魂、有人格,我们痛恨用意识形态同质化人的灵魂。我们认为的社会主义,不是所谓的人民统治,是拥有共识的个体为整体服务。我们是一个个个体,而德国,或者说德意志民族,则是那个整体。”
“对我们民族社会主义者来说,我们不像共产党那样,完全被犹太人控制,对旁人合法获得的财产充满仇视,但这不包括被无耻掠夺的国家资产,也不像社民党那样,徒劳地争取或是对抗空洞的领导权。我们不为利益所驱使,我们重视工人的利益或者说合法权利,我们要唤起民众的民族情感,用德国的方式进行革命!”
“德国特色社会主义?”陈澄嘴快接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想扇自己嘴巴。
施特拉塞倒很喜欢这个词组,甚至纠正了她的措辞:“带有普鲁士-德国特色烙印的社会主义制度。”
也许是因为他参过军,比起认同出生地巴伐利亚,他更认同普鲁士-德国。
陈澄下意识想反驳,不过稍微一思考就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有意思:世界各国文化本来就是有差异的,根据地区差异调整践行社会主义的具体操作,就是一种实事求是,德国当然可以有德国式的社会主义制度。她觉得德共操作有问题的一大原因不就是德共照搬苏联模式,盲目听从苏联指导吗?
而且,基于“认同”组成的社会能自然地解决另一个问题:精外。比如希特勒虽然是奥地利人,但他精德,所以最后当了德国元首。活跃在网上的那些精外如果能丝滑地润去国外别再回来,能让国内、国外、本人和他人都满意,简直是多赢。
对方进门说不到十句话,陈澄就丢盔弃甲,差点投降了。
好在她上头之际下意识瞥了眼戈培尔,对方灰蓝色眼睛中闪烁的小火苗成功让她冷静下来,再仔细一想,后背立刻沁出些薄汗。
“您说的这些很有意思,但仍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唯物主义,二是犹太人。”
跟这样的演说家交谈太容易被带偏了,她不能有丝毫的分神。
“先说犹太人问题。犹太人是一个文化概念,也是一个民族概念,也就是说这一概念下实际包括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同样是一个个个体,有着个体的特殊性。您这样盲目反对犹太人,显然是有问题的。”想到对方参与过一战,她补充了论据:“世界大战时大约有10万德国籍犹太人参与其中,超过12%阵亡,难道也要否定他们?难道他们不能因为自己认同德国而被视为德国人?”
施特拉塞沉默不语。
“我个人认为,反对犹太人有一定的原因,尤其是在我们遭遇两次重大失败后,但这不是盲目反犹的借口。世界大战后的几年里人们生活困顿,需要一个替罪羊,于是一部分人盯上了起义赶走皇帝的水兵,一部分人盯上了签凡尔赛条约的共和政府,还有一部分人把责任全推给了犹太人。”
陈澄端起咖啡杯稍稍抿了一口,往里加了些牛奶。
“但是,以当时国内和军队的情况来看,即使不起义,获胜的概率也很小。后方大饥荒饿死百万人,根本没办法补给给军队,美英法的军队却拥有大量补给,继续耗下去,只会让本可以平安返回的士兵也成为战场炮灰罢了。”
加了牛奶后再喝仍然发苦,陈澄又往里放了两块方糖,轻轻搅拌。
“我们真正要反对的是战争,而不是战败。但因为参与战争的决定是国会投票定下的,大家只能找人来做替罪羊。”
施特拉塞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并没有对味道提出分毫异议。
“您认为民族是什么?我认为一个民族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一个民族应当拥有与民族相匹配的土地、自然资源和自然力量。但在德国,或者说在整个欧洲,命运的天平早已倾斜。您知道前外长拉特瑙吗?通用电气总经理、董事,犹太人。他在自己的文章中骄傲地宣称,三百个犹太人,互相认识,统治着整个欧洲大陆的命运,并从追随者中选出继任者。”
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瓷器相撞的脆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战争尚未发生,而您,没记错的话,那篇文章正好发表在您12岁生日那天。”
“……”
这货实在嘴贱,被暗杀确实活该。
陈澄停止搅拌,又喝了一口,勉强接受。
“您要说感谢战争让这三百个犹太人死了大半?施特拉塞先生,您应当清楚,他是个垄断资本家,他所谓的统治欧洲大陆命运不过是一句狂妄的话,他连自己的性命都统治不了!彼时统治德国的是威廉二世,您难道要说威廉二世也是犹太人?”
“您觉得那只是个例?”
“犯错的人恰好是犹太人,个体行为被上升到集体高度罢了。”
“德意志银行被英美资本改组为私人银行后,接手的是美籍犹太人沃伯格,他间接导致了1922年下半年至今的经济危机。去年签订的《道威斯计划》让美国犹太资本家将德国的国民经济作为巨大的利润榨取地,将德国工业改造成华尔街资本的巨大工厂,将6000万勤劳的德国人民转变成手无寸铁的奴隶军……这些也都是个例?”
施特拉塞站了起来:“个例!个例!海量的个例!我们不要这样徒劳地一个个甄别海量个例,我们要一场彻底的经济革命,我们要解放农民!解放工人!”
他开始在书房里踱步:“我在前线时,曾经接受过所谓的爱国主义教育,但我的战友告诉我,什么是国家?对他来说,保障‘我父亲耕种过的土地以后有一天也属于我’,保障‘我能用工作换回幸福生活’的权利的,才是国家。而现在,这个国家并没有做到!我们有85%的国民完全被排除在拥有保障之外,那些海量个例就属于剩下的15%!”
“……”
虽然是个打工人,但相比之下,陈澄更共情农民。因为她成长于一个农业国的鱼米之乡,也因为工人不满还可以罢工,而农民没得选。
鲁尔危机期间,她也见到过失业的工人成群结队去农村扫荡农产品,农民只是麻木地看着,或是象征性地反抗几下。彼时马克几乎等于废纸,农民当然不愿意用活命的口粮去换废纸,但不愿意换就会招致扫荡。事关生死,双方都急了眼,成了披着织物的野兽,遵循动物世界最原始的本能。
话题沉重到陈澄已经没法直起腰再说下去,厘清反犹问题的根源以她浅薄的阅历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长叹一声,转移话题。
“那么,再来说说唯物主义的问题。”
施特拉塞拒绝了,他停下脚步,但仍然保持居高临下俯视陈澄的姿势。
“不,维特尔斯先生,我今天不想谈论世界观的问题。我反驳您说的个例上升至集体,不代表我认为您是错的。事实上,我认可您说的,不是所有犹太人都是坏人,只是犹太人中坏人的比例过高。”
他看了眼在旁边沉默做记录的戈培尔,陈澄这才想起来戈培尔的女友就是犹太人。
“但是,您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时刻保持您这样的理性!您应当允许受尽苦难的人民宣泄自己的情感,反抗他们认为压迫自己的任何个体或集体!因为言语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是唤起情感,而情感证明自己有效的方式是唤起行动!您难道希望民众觉醒之后反抗压迫的方式仅仅是撰写文章辱骂压迫?”
陈澄无言以对。
她的所谓理性……其实源于“虚幻感”和“旁观者”立场,因为她不是德国人,也没有经历过间战期真正的底层生活。
“负面情绪当然需要宣泄,但唤起的行动难道只是宣泄情绪?”她再次尝试组织语言:“和您一样,我并没有反对宣泄情绪。我只是发现大家都在宣泄情绪,没人站在现实基础上去想办法解决具体问题,没人想过未来。”
“您说的那些海量个例问题,一两个人或许无法时刻保持理性去一一甄别,但一群人呢?一群专业的,经受过训练的人呢?国家有法律,国家需要完善法律!完善法律条文、完善司法人员培养和监督机制、完善普法教育……”
她忽然停住,因为施特拉塞正用一种莫名慈爱的目光俯视她,像在看犯错的孩子。
戈培尔也停下了记录的笔。
两人当着陈澄的面对视一眼。
“我想,也许您会想起一句古老的俗语。”戈培尔清了清嗓子,再次使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当法律与理性同流,信仰就失去了初贞。”
作者有话说
    本章内涉及的nz思想来源于施特拉塞1925年9月发表的文章,收录于其1932年出版的作品集《KAMPF UM DEUTSCHLAND》(为德国而斗争),剧情需要不代表本人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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