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澄根本没听说过这句俗语。她花了半分钟把这句话翻译出来,又花了足足三分钟回想有没有在哪里听过,最后勉强翻出一句似乎是康德著作里的话。
想到康德后,她就不打算再聊下去了。
这不是她咬咬牙就能勉强组织起语言应对的,她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拿出那张皱巴巴的传单递给施特拉塞,搁置分歧谈共性。
“即使我们能在上述一切问题上达成共识,我也不会加入纳粹党。我无法想象德国在赶走一位皇帝后又要迎来好几位皇帝,甚至一个党一位皇帝。您难道能接受自己无条件服从一位领袖?一个在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一个……中学学历的半文盲?”
感谢普鲁士老爷们普及义务教育,她才能在说出“半文盲”时不心虚。
“我并不是歧视学历不高的人,学历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全部。但我们都知道一切言语和思想最终都要导向行动,也就是国家未来将如何发展,如何搞好内政外交、如何发展国防和经济、如何振兴农业和工业,如何改善社会民生。而如果要作为国家的领导者,我不要求他方方面面都精通,至少要能把握大方向和世界发展趋势吧?”
她看了眼戈培尔博士。
“当然,您要说还有专家顾问、还有公务员、还有内阁部长们。但是您也必须承认,领袖需要有带头作用,需要展示对内对外的良好形象。我们难道要让未来的青年们效仿希特勒沉沦于街头斗殴?这不能使德国再次强大起来。”
施特拉塞点头,坐回座位上,喝了一口咖啡。
“我同样不认同承认他为领袖的行为。”他放软了态度:“我也能理解您不愿意加入我们的想法。事实上,我已经回绝了出席这次演讲会,我并不想去演讲台上粉饰和平而无视党内巨大的分歧。”
陈澄意外自己很轻易就找到了这几句话的重点:“但您不愿意退出纳粹党?”
对方捋了把自己锃亮的脑门,咧嘴笑起来:“正如我理解您不愿加入一样,您难道不能理解我为何不愿退出吗?”
她不理解,但她尊重个人的选择。
“如果您坚持的话,我只能提醒您,小心希特勒。”
施特拉塞有他的道理,也有他的路线,他是个能讲理的人,可惜希特勒不讲理。希特勒是个标准的政客,有利可图时面对反对派也能说出甜言蜜语,等反对派失去利用价值,迎接他们的就是屠刀。
这位施特拉塞,后来和罗姆一样死在“长刀之夜”。
提到希特勒,施特拉塞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很多,他先示意戈培尔不要再做会议记录,然后压低声音放缓语气:“我认为,当前最重要的是团结。社会已经存在太多分裂了,德国人民应该团结起来,纠正当前社会出现的错误。”
他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直视陈澄,站起身朝她伸出右手:“我理解您出于您的考虑提醒我警惕希特勒,但对我来说,我无意再在党内制造分裂,我相信可以通过言语、行动和成绩,说服希特勒坚持德国式的革命。”
陈澄起身跟他握手,想到这老哥的结局,心情不免复杂。
德国从来不缺爱国者,也不缺思想者,更不缺行动者。也许是因为冬天太漫长,德国人擅长用敏锐的思考拷问世界,也擅长用坚韧的意志拷打世界。他们都有自己坚持的信仰,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
看他转身朝外走,背影仿佛与台尔曼、与艾伯特、与施特雷泽曼重合。
“等等!施特拉塞先生!”她最终决定叫住他:“我同样无意制造更多分裂,但我必须郑重提醒您,‘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切换回德语:“意思是,在该做决定的时候犹豫不决,就是给对手机会,最终受到伤害的一定会是自己。”
施特拉塞笑笑,正要说话,陈澄又继续开口:“我们为什么不去听听希特勒先生到底有什么良方呢?”
她走到施特拉塞面前,拿过那张传单:“我们都赞同宣泄情绪之后必然要落实到行动上,切实为人民争取解放、争取更好的生活。如果他也赞同,并有了具体的应对策略,那么我当然可以支持您反抗压迫的斗争,但如果希特勒先生仍坚持煽动情绪盲目反犹,那您就该明白,不是所有分裂都是错的。达成共识,才能共命运。”
传单上演讲开始的时间是6点半。
戈培尔喝下杯中的咖啡,合上记事本,抬手看了下表:“距离演讲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我们现在出发大概能得到前排的位置。”
“我们不能坐得太靠前。”
太靠前容易被发现,太靠后又容易听不清,得选择中间位置,还要上点伪装以防被认出来,又不能过于显眼被人记住。她庆幸自己现在是男装打扮,男士穿着不如女士打眼。麻烦的是进入室内要摘下帽子,这意味着暴露真容。
不过,如果提前预定一间包厢,隐瞒身份就不是难事了。
戈培尔立刻打电话给那家啤酒馆预定二楼包厢位置,陈澄跟施特拉塞一前一后走出大楼,直奔啤酒馆。他们以为自己来的比较早,没想到啤酒馆里已经聚集了百余人,幸好有包厢。几人立刻低头走进包厢里,点了些啤酒和食物边吃边等。
“我猜希特勒先生一定会再用‘反犹’思想为大旗团结纳粹党人。”
她这样说着,也打探着施特拉塞在北部进行纳粹宣传活动的进度。对方不愧是“团结”派,在洗头佬入狱期间,跟北部一些冯姓地主都达成了联盟,为纳粹党狂揽200万张选票和32个国会席位,论宣传战斗力与戈培尔不相上下。
说到选举,施特拉塞又展示了他适度的好奇:“您似乎不参加选举,无论是州议会还是国会,我甚至没听说您试图进入市议会的消息。”
陈澄简单敷衍了几句,将全部关注重点放在了半敞着的包厢门。
越接近演讲开始的时间,门外的声音就越嘈杂。人们高声议论交谈,啤酒杯碰撞,纤瘦的女服务员双手拎起数量众多的啤酒杯,引来阵阵欢呼。
洗头佬还没有出现。
钟表指向六点半,戈培尔出门看了眼楼下,回来时脸上半喜半忧:“希特勒还没来,不过楼下几乎坐满了,就连二楼包厢外也有很多人探着身体往外看,手里都有传单。”
施特拉塞倒是挺坦然:“迟到可不是好领袖会做的事情。”
也不知道希特勒是真有事耽误了,还是想摆谱,总是,他将近8点才到场。
一片寂静中,门外音箱里传来希特勒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以家常问候般的“我的朋友们,很久不见了”为开头。
比起一年多以前略显青涩的样子,现在的洗头佬明显更沉稳了。
陈澄忍不住感叹,监狱真是个龙场悟道的好地方。
系统忽然冒了出来:“你也想去?”
“我吃饱了撑的吗?”陈澄翻了个白眼。
她上楼前刻意观察了一下会场,可以看出来演讲场地经过洗头佬的精心布置,讲台背后悬挂着一面硕大的白底黑万字红旗,灯光聚焦讲台、音箱音效良好,加上从门口到讲台上簇拥着一群身穿褐色冲锋队制服的,身姿挺拔的青年,看起来十分有威严。
此刻,在众星拱月般威仪的中央,是逐渐激动起来的希特勒。
如陈澄所说,他确实试图竖起反犹大旗,团结所有右翼势力。
“被犹太人主导的马克思主义将会消失!取代它的将是更新的真理!我们毫不怀疑,新的教义会带领我们走向更好的未来!而实践和推行新的真理同样需要经过残酷的斗争!但是,只有我一个人负责!我愿意!为推行真理而奋斗!”
台下欢呼着,一片嘈杂。
陈澄看见施特拉塞脸上浮现赞同的神色,立刻决定打断施法:“真闹大了他一个人负责得起吗?塞尔维亚人也以为只要刺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储及皇储妃就能迫使奥匈帝国退出,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戈培尔反问:“但一位领袖就是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您难道不认可吗?”
“我当然认可。我是指,领袖做决定之前必须综合各方情报,制定最好的方案,并且考虑清楚决定执行后各方的反应、下一步行动或者失败后的补救措施,准备应对不同情况的多份预案,谨慎对待一切,而不是一味煽动情绪,想一步走一步。”
包厢里回归安静,台下希特勒继续阐述自己的反犹思想,甚至说出了诸如“我们的斗争将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是敌人踏着我们的尸体过去!要么是我们踏着他们的身体过去!”“如果你们不支持反犹,就不能待在纳粹党党旗下”之类的话。
平心而论,洗头佬演讲能力确实是在线的,用闲话家常拉近与听众的关系,迅速切入话题,情绪逐渐激昂,用适当的例子勾起共鸣,可以说这次复出绝对下了功夫。可惜陈澄上过反传销课程,知道怎么抵销演讲带来的洗脑:打断、转移注意力和举反例。
打断持续洗脑,转移听众注意力,以及对每句结论举出反例,就很难被牵着鼻子走。上一次她使用了“打断”,但这次是洗头佬专场单口相声,她没法打断,只能想办法“举反例”,隔空抬杠。
“戈培尔博士,我想,我们也要演讲。”
她正打算跟戈培尔详细讨论,却不料半掩的门外又飘来希特勒缓慢而坚定的声音:“党员同志们,请你们一年后再做判断,一年后,我不行,我就交还党权。”
听了整场脸色一直阴晴不定的施特拉塞终于长舒一口气,转向陈澄。
“您也听到了吧?”
陈澄点头。
“作为同一党派的同志,我应当,也愿意给他一年时间。”
施特拉塞站起身,像是打算出门跟希特勒握手言和,但他又被陈澄叫住了:“认可他执掌党派和拒绝无条件服从他并不冲突。”
门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嘈杂,像是准备散场。
施特拉塞直到人群离开大半才离开这间包厢,而直到施特拉塞消失在大门外,两人才动身离开包厢。
“看起来今天的谈话失败了?”
“不,恰恰成功了。扶植反对派制造分裂,获得对对手不利的证据。”夜色中,陈澄将目光投向市政厅的方向,“下一步,是让没到场的人‘听到’合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