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散场,皇长孙威廉被皇储威廉带着,游刃有余在各位资本家中周旋,有些人还对他们行旧式礼节,但更多人只是保持适当的礼貌。
一般情况下资本家们是反感封建专制,支持民主的。不过魏玛的情况很特殊,封建势力跟大资本家之间存在联姻和身份重合,而从1919年至今接连几次经济危机导致资本家们破产无数,迷茫无措的情绪持续蔓延,对民主共和存在极大的不信任。所以部分资本家还挺怀念德二帝国时期的稳定与繁荣,不惜向专制臣服。
陈澄后来才知道,冯·赖歇瑙不仅出身容克贵族,是军方的人,他的家族也是莱茵金属的大股东之一。当晚一同赴宴的还有他出身西里西亚大贵族的妻子,亚历山德琳·冯·玛尔坦伯爵夫人,彼时她正怀着两人的第二个孩子。
克虏伯说的莱茵金属有军方背景,也许就是指他。
不过冯·赖歇瑙不是需要收集的角色,陈澄对这个纳粹元帅也不感兴趣,所以并没有深究。倒是因为对方的背景,她打消了找莱茵金属生产机炮的想法,转而又去了趟斯柯达厂,把机枪和机炮图纸都给了他们,剩下的部分则一股脑寄去了在苏联投资的飞机厂。
再次回到柏林时,此前宴会上听说的小道消息已经成了报纸头条新闻:几家德国的化工巨头合并成立IG法本公司,成为欧洲第一,世界第四的大集团。他们也打算顺应潮流,尝试福特制、泰勒制等工作制度,投身生产合理化运动的浪潮中。
生产合理化是大势所趋,几乎不可逆,但简单几个词背后却是数百万个失去稳定收入,嗷嗷待哺的家庭。虽然魏玛政府努力落实失业救济法,但在巨额赔款的压力下无法顾及全部的失业者。他们过得不好,就一定会诉诸暴力,要么向左,要么向右。
德共旗下收揽的大半是想掀桌的失业工人,这些人也聚集在纳粹旗下叫嚣新秩序。
小公寓里,陈澄又收到了一大堆私人信件。
台尔曼的信一如既往地简短,驳斥陈澄关于维护政府的言论,但赞同需要唤醒法制来建设国家。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马斯洛夫-费舍尔的党内统治被终结了,他成功当选中央委员会主席,党内的问题暂时平息后,就进入到积蓄力量筹备下一次起义的阶段。
积蓄力量。
陈澄反复咂摸着这个词组,脑海中模模糊糊冒出一个想法:是否可以通过加速生产合理化运动,挤出大量失业工人,再把他们引导到德共旗下?既然她资本家的身份已经洗不掉了,为什么不借此帮德共一把,让他们抢在纳粹前面接盘倒台的魏玛呢?
这是个十分危险的想法,但似乎是可行的。
为了避免自己冲动下决定,陈澄翻开了其他信件。
接下来的这些信件并没有什么新鲜事,戈培尔汇报演讲成果,夏莉聊她休假期间的经历,几个州救援队负责人汇报出动记录,投资的那些公司汇报经营情况。
这些平常琐碎的东西无法打消她脑子里那个危险的想法,反而使它变得更清晰:就从她投资的那些公司下手,拆分生产全流程,每个流程安排专门的工人轮班工作,所有要被辞退的员工都提前联系当地德共负责人收容,精准导向该去的地方,以防被纳粹截胡……
她扔开信件和学习笔记,决定出去走走。
陈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柏林街头漫步了,上一次还是1922年的那个平安夜。跟冬天过早天黑不同,柏林的夏天白昼很长,七八点依然亮堂,一半来源于天色,一半来源于灯光。道路两旁亮着煤油灯,各色招牌闪烁,汽车和自行车沿着道路流淌,一旁是更加静谧的施普雷河,倒映着穿行其中说笑聊天的人们。
身处其中,她只觉得十分割裂。
“都说兴登堡上台是给魏玛敲丧钟的,但他上台已经快4个月了,表面看起来一片风平浪静。”她穿过说笑着的男男女女们,沿着街道随性转弯,路过一栋栋平整的房子,无心欣赏不太统一的“欧式风格”:“是因为我现在身处剧本中吗?”
系统没有回应。
剧本的走向会完全还原历史吗?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陈澄脑海中,始终没有获得答案,有时候她以为虚假的事情却是真实,有时候以为真实的事情却是虚假。
她停在一条热闹的街道前,跟着人群涌入十字路口的酒吧。因为此前在巴黎吃过亏,进去后她就远离烟民,在门口买了盒口香糖,一边把玩一边找了个楼梯下的角落坐下,观察舞厅里跳舞的人们。
这间酒吧占地很广,居中的位置是舞池和乐队,两旁环绕着吧台和包厢,从挑高穹顶来看,二楼应该也属于这间酒吧,坐在楼梯下能隐约听到楼上有台球撞击声、说笑声、歌声和哒哒的脚步声。
舞厅里男男女女贴在一起,尽情律动。穿梭其中的人们并不都是富豪或贵族,有的人看起来刚下班,脸上的兴奋都掩盖不了疲倦;有的人夹着香烟的指尖发黑,大概从事一些长期接触化学物质或机油的工作;有的人不仅西装革履,甚至还拎着公文包,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摘礼帽,然后向门口的服务生购买口香糖。
陈澄好奇地盯着那个买了口香糖但跟她一样没吃的中年男人,发现他大致扫视了一圈,就将那块口香糖交给一个过路的服务生,服务生拍拍胸脯离开,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服务生再回来,倒是发现那中年男人也离开了。
看起来好像间谍接头。
想到一战后英国在德国安排的大量间谍人员,陈澄心里更加好奇。她在一楼找了一会儿,特意找到同一个服务生,把手里的口香糖交给对方。
年轻的服务生热络地笑笑:“新客人?是谁?”
她答不上来,犹豫一瞬后,将另一颗口香糖也放进他手里。
对方没有再问,收下口香糖,笑着拍拍胸脯:“2楼17号房间。”
暗号居然正确了?
陈澄按捺不住加速的心跳,尽量镇定地上楼,找到对应的房间,推门进去。
房间布置得就像普通的小旅馆客房,有床有桌子,桌子旁有张带靠背的高脚椅。她坐到椅子上查看桌子,发现上面摆着啤酒香烟巧克力,抽屉还有些生活用品,梳子、做发型的发圈和发卡、毛巾和手帕等。
她检查了每个抽屉,没有发现夹层,又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看,是繁华的夜景。
敲门声响起,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进屋子,后一个顺手关上门,前一个举起手中的香烟吸了一口,一边朝她走来:“先生怎么称呼?”
陈澄不知道对方来历,决定瞎编一个:“C。”
前一个女人自然地招手:“C先生,坐下吧。”
她离开窗边,贴着床沿往外挪,坐在最靠近门的那个床脚,尝试在昏黄灯光下辨认出门是否被反锁,以及目测自己需要几秒能跑到门边,结果一扭头,正看见两个女人一个脱了外套,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了手铐和马鞭,另一个掏出了绳子。
“……”陈澄猛地站起来:“你们要做什么?”
这是个蠢问题,因为对面的两人都笑了起来,明显是嘲笑。
经过简单交流,她才知道这是一场误会,把口香糖给服务生不是接头暗号,或者说,不是间谍的接头暗号,而是联系赚外快姑娘们的方式。有指定就指定,没有指定就由服务生随机分配接单。
这两位还以为接的是大单,没想到是误入的菜鸟。
陈澄捂脸,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道歉,只好问:“那价格是?”
“30马克一小时。”
她掏了60马克:“我们聊会儿吧。”
嘲笑变成了好奇和怜悯,两个姑娘收起工作用品和钱,坐了下来。
陈澄的问题很多也很杂,她想知道她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份工作,怎么看待失业人数增加而政府的救济法案不能完全覆盖,怎么看待政党,怎么看待左和右之争,怎么看待一战后的德国社会,有没有梦想,有没有想过未来。
她很迷茫,感觉那条邪门路子像喝饱了水的多肉一样逐渐丰盈且诱人。
两个姑娘以为她是记者或者作家,很兴奋地谈论着各自的答案。
她们不在乎政党,不在乎救济法案,没有梦想,更不会思考未来。她们居住在城市里的贫民区,没有正式工作,白天在商店或是在公家单位打零工,晚上出来兼职。选择这份兼职的原因很简单,好做,且来钱快。赚到钱后,她们会用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衣服鞋子、香水首饰、甜品糖果、书籍唱片电影票……
“为什么不存钱?”
“经历过1923年那次涨价,傻子才存钱等着看它变废纸。”
为什么不找一份正经工作,比如女佣或是打字、速记之类的?
当然是因为轻松且自己也开心。兼职可以赚的更多,可以拒绝客人,可以解放自己,还可以反驳那些说妓女都有悖德癖的人……
什么时候开始的?
1923年,法国人占领鲁尔后,买不起吃的……
家里人知道吗?
一开始就知道,不过他们以为法国人走后就结束了,不知道美国人又来了……
陈澄把身上所有现金都给了她们,从酒吧出来后,重新思考起那个念头:与其像冯·赖歇瑙说的那样,把失业工人全塞进军队,让纳粹去发动复仇战争和侵略战争,为什么不让德共吃饱壮大,再建红色德国?
但这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事情,在过程中,人们可能会饿死,会为了生存去偷、去抢、去卖身,用灵魂和肉体换取一线生存的希望,直到走投无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只是她突然冒出来的邪念,为了达成某种看似高尚的目的。
她将成为十恶不赦的资本家,成为自己口中亮眼的路灯挂件。
而她本可以不做这些,本可以不让双手沾满血泪。
“砰”的一声巨响,邻居的归来将她从无数恐怖的脑补中唤醒。她环视四周,终于想起自己身处买下的公寓,并不是官员或是政客。
政治不是非政治人物生活的全部,她还有另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