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关了灯,但屋子里并没有彻底陷入黑暗,今晚月色不错,隔着铁窗送进来不少光亮。陈澄锲而不舍朝门口位置扔的小块硬吐司终于奏效,门没有关严实。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声音都来自外面那间屋子后才睁开眼睛扭头看门缝。
门缝的灯光时亮时暗,是有人在门边来回走动。但两个急着睡觉,嘟嘟囔囔吩咐任务,一个守夜的也困得不行,应和声迟缓不少,走了好几趟也没有注意到门的这点异常。
也许是因为签字即将完成,也许是他们觉得陈澄被铁链锁着,根本不可能挣脱,从一周前开始,他们就不会每次进出完都确认门是否关上。
今晚,他们将为这点疏忽付出代价。
她在心里默数,数到200的时候,折叠床“咿呀咿呀”的声音响起。
数到400时,床的声音消失,门缝里的灯光变得微弱。
数到600时,轻微的鼾声已经响起。
数到1000时,她感觉身上传来轻微的瘙痒。她没有动,屏住呼吸,一息之间,瘙痒消失,她试着绷直脚尖,缓缓上提膝盖,很容易就从带锁的铁链里脱身。
现在她是玛利亚了。
借着月光,陈澄缓缓触摸自己身上的重要标记。她现在穿的是苏菲做的那身天鹅绒刺绣裙子,脚上只有袜子没有鞋,胸口处也没有摸到本该回收替身的卡片,说明系统失联期间,一切道具、替身都不能使用,她使用替身卡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好在腕表和吐司片已经提前拿出来,远离替身的身体,没有消失。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尽量不发出声音,同时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先尝试把藏在被子下面的吐司片塞进裙子侧面的口袋,然后走到小桌前,把金表也揣进去,又躺回厚被子里,假装仍在睡觉。
断眉男并不会一直打很响的呼噜,而是遵循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第一阶段时只有轻微的鼻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催眠,但要是有人真听着那声音睡着,就会在从浅眠转入深度睡眠时忽然被高亢的呼噜声打断,不得不重回清醒状态。
如是重复多次后,断眉男的呼噜声就会逐渐高亢,伴随着明显用口呼吸的吹气音,进入第二阶段。这一阶段的声音比上一阶段大,对刚经历过上一阶段,初步习惯伴着呼噜声入睡的人而言,也算得上催眠。但在彻底坠入梦乡时,就会迎来噩梦——一连串悠长而高亢的呼吸声突然炸响,最高声调甚至接近破音,能在听者耳中造成振聋发聩、余音绕梁的效果。而打呼噜的人还浑然不觉,只会把嘴继续张大,用于呼吸和“吹哨”。
等进入第三阶段,断眉男的呼噜会变得十分有规律,停顿半分钟,炸响一次,舒缓呼吸一分钟,忽然停顿半分钟,再接着炸响。而听众会被呼噜声反复折磨后脱敏,彻底睡过去,就连打雷也吵不醒了。
被迫适应了半个多月,现在听对方的呼噜声,她其实也有点困。为了不睡过去,她把玛利亚的辫子堆在口鼻之间制造窒息感,同时攥拳掐着手心,很有耐心地继续数数,一直等到呼噜声进入第三阶段,才再次起身,轻轻拉开门,走出这座囚禁她半个多月的牢笼。
月光平等地照着这间三人住的大房间。
如她所料,这里确实是仓库,外面的空间比她那间屋大了不少,整体呈长方形,她的小屋只占了方形的一角。她的右手边有三张床,呈半包围状贴着墙摆放,中间是堆起来充当桌子的木箱。现在两张床上躺了人,而且不约而同地用被子蒙住头。靠窗那张床空着,床的主人正坐在中间用几箱子弹堆成的临时桌子旁,枕着胳膊睡得正香。
一条电线连通着墙壁和临时桌子,为桌上的台灯供电。台灯的光照亮了对方的半张脸,那人眉毛上有一道疤,从眉尾处一直延伸到额头上,疤痕所在之处不生毛发,导致一条眉毛断成两截。
守夜的断眉男在成功催眠同伴后,睡着了。
因为三人都睡得沉,陈澄得以在凝视对方数分钟记住长相后,还以近乎悠闲的态度挑选起一旁子弹箱上堆放的食物。金属罐和油纸包会发出声音,玻璃易碎,啤酒几乎供应不了多少能量,她最终选择了饼干、盒装巧克力和蜂蜜,轻手轻脚地拿走,揣进裙子的口袋里跟吐司片作伴,然后以太空人的姿势绕过停着的汽车,朝供人通行的小门挪去。
她不知道门有没有反锁,或者有什么别的保护措施,只能赌一把最正常的逃跑路线。万幸这里平时根本没人来,加上屋里住着四个大男人,有枪有子弹,因此三个绑匪继没关里面的房门后,连外面的门都没关严实。
陈澄摸索着门上可供借力的地方,抓住发凉的金属门栓慢慢朝外拉,配合着断眉男的呼噜声调整自己开门的节奏,花费了近半小时才顺利地拉开大门走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门外竟然还挺热闹,至少看起来很热闹。脚下是平整过的地面,两旁是跟这间厂房体量相当的其他厂房,窗户里漆黑一片,外面倒是被月光照得挺清楚,是水泥单调的灰色,和着墙根下草丛里的虫鸣,颇有一番野趣。
她借着月色朝外挪了几步,等远离大门后,立刻迈动双腿,沿着面前的路拼尽全力奔跑,顾不上脚底有多痛,也顾不上裙子里塞的各种东西碰撞。一直跑到心跳快爆表,人快喘不上来气才停下来休息,研究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按照月亮的方位,她出门后一直在往东。科隆市紧邻莱茵河,往下游是杜塞尔多夫,往上游则是波恩。麻烦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科隆的什么位置,面前只有夜色下微微发白的小路,运气好的话,她很快就能跑到下一个人类定居点,在那里找到警察。
不过从跑出厂房区后两旁变成高大的树和茂密的草丛,不时传来昆虫的鸣叫声来看,她也可能运气不好跑出了郊区,正在两座大城市之间人烟稀少的村庄外围游荡。
不管怎么说,这条唯一的路都太显眼了。她不确定路上的碎石是否划破了她的袜子和脚底,有没有留下血迹。如果有,那三个绑匪完全可以顺藤摸瓜再把她抓回去。
思来想去,陈澄一咬牙,离开大路进草丛,向着东南方直线前进。即使运气不好,一路上没有居民,走30公里才能到波恩,也就是一夜的功夫。
抱着对鲁尔区城市和人口密集程度的信心,她一路走一路吃,给长途跋涉续航。期间她几次试图分辨面前的黑影中有没有房屋,但只能辨认出大树的轮廓,也试图呼叫系统,仍然没得到回应。
走出去没多远,她就感觉地势开始攀升,脚下的碎石子也逐渐变多,是条上山的路,又往前走一阵,面前就出现了一堵一人高的石墙,墙上挂着铁丝网,可能是葡萄种植园。
莱茵河中游是挺有名的葡萄酒产区,山上有很多葡萄园。有种植园就可能有人,陈澄立刻给自己打上鸡血,沿着石墙往前走,希望能找到看管园子的人。可惜解决饱腹问题后,疲倦和口渴又轮番袭来。她估计错了一件事,虽然变成玛利亚能顺利挣脱铁链,但一个十岁小女孩的体能不够完成夜间徒步30公里的计划。
她一直往前走了快1个小时,走到双腿酸痛,脚底生疼,却连半点灯光和其他人类建筑物的影子都没看到,不得不靠着石墙坐下,摸出罐子开始挖蜂蜜吃。
这是她带出来的食物里看起来最解渴的了。
月色入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昏暗难辨。
陈澄一边进食,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
科隆和波恩都不算小城市,周边应该不会存在大型野兽,老虎、狼和熊之类的。但德国人很喜欢打猎,说不定会在山上刻意保留野猪。野猪一波猪突猛进,她就得当场暴毙。而且一战战败后莱茵兰地区有协约国军队驻守,她说不定会碰上法国驻军。
兀自心惊胆战了一会儿后,她掀起裙角擦干头上变冷的汗水,又想起另一件异常的事情:两座大城市之间再怎么荒凉,总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但离开那三个绑匪后,她居然连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即使现在已经是凌晨两三点,至少也得有点建筑物的影子,身后这堵石墙如果是葡萄种植园的围墙,那至少能找到大门入口,或是有个看园人的小屋。
可走了那么久,什么都没有。
想到系统也失踪了,她忽然产生一个恐怖的想法:在RPG游戏里,走到地图边界就会产生一堵无形的墙,拦住玩家前进的脚步,无论向左、向右还是向后,总之不能向前。而现在,她可能也走到了地图的边界。这边界是一堵有形的墙,是一个圆,或者一个无限拉伸的椭圆,能被触摸到,但永远无法找到缺口。
她想起了高中数学题,现在她是那个动点P。
动点P没有脱离圆轨的机会,她却可以选择放弃沿墙继续走。她立刻收好蜂蜜罐起身,朝着另一条在月色下隐约可见的小路走去。机械行走触发了她的思考习惯,走出去很远后,她否决了那个恐怖的想法。
她是到过鲁尔区的,虽然没像现在这样在山间小道上踩蚂蚁,但每座城市都去过。比起这里是剧本地图边界的想法,她更倾向于另一个解释:由于系统不明原因突然消失,这里的地图和NPC还没有加载完。
没有加载完,所以难免出现bug,比如找不到入口的葡萄园,比如没见到莱茵河。
从科隆到波恩,最好的旅游路线是沿着莱茵河河谷。这一地区风景优美,人口稠密,历史遗迹丰富,还是世界文化遗产,遍布古堡。但她现在找不到半点河流的影子,只能选面前的山间小路。
周围虫鸣阵阵,夜间山风徐徐。脚底的疼痛已经被双腿的酸痛逐渐覆盖,陈澄不确定自己是因疲惫还是因失血而倦怠,总之,她没能撑到找到人类定居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找个高处的大树席地坐下,抬高手臂,借着月色努力看清现在的时间。
接近4点,再扛一阵天都快亮了。
她打算歇一会儿再赶路,可睡意很快覆盖了全部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