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温内图

等陈澄再醒来时,才发现清晨时分竟然下起了雨。雨水顺着树叶的间隙滴在小腿上,再被过路的风一吹,丝丝凉意侵入沉睡的大脑,让她不得不中断睡眠醒过来。
“您感觉怎么样?”头顶响起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有人?活人!
她仰起头,上方有颗长着暗金色头发和湛蓝眼眸的脑袋,纤细的脖颈下是瘦削的躯体和四肢,从灰色背带裤来看大概是个小男孩,上身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衫,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外套则被撑开在头顶,大概是为了给她挡雨。
看他发白的嘴唇和偏红的双颊,肯定是个活人,只是健康状况估计比她还差一点。
“谢谢您!我没事!”
她赶紧起身想表示自己还好,但事与愿违。清醒之后全身的疼痛和麻木都追上了她的意识,迫使她一个趔趄又跌坐回来,瘫在树下。现在她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不在抗议,就连没受伤的脑袋都在抽痛,估计不是因为缺觉就是有点感冒。
“您看起来不像没事。”对方刚说完,打了个鲜活的喷嚏。
陈澄不该笑的,但她实在没忍住。
“您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高举双手接住他的外套:“坐下吧,一人一半。”
小男孩顺从地放下手,坐到她旁边,刚要再举起外套,陈澄立刻松手:“实在太感谢您了!不过用头顶着就行,没必要一直举着,那太累了。您举了多久?”
“大概1个小时?”他并不确定:“您为什么不在家里或是学校宿舍?”
“……其实我被绑架了,刚逃出来。”
她的胳膊只是短暂发麻,比小男孩的状态好很多,缓过来后立刻给对方按摩手臂。四条胳膊竹竿似的交错着,换了外人来看,恐怕会以为这个国家正经历饥荒。
男孩扭头指示了个方向:“往这边走3公里,看到一座米黄色灰蓝顶的古堡后往左转,再走1公里,就能找到镇上的警察。我们可以先报警,让警察把您送回家里。”
似乎是怕她犯迷糊,他确认了一遍:“您知道自己家在哪吧?”
陈澄手上按摩着对方的胳膊,脑子顺着提问一想,立刻犯了难。
她的家在哪?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陈澄的家在中国,在2022年的湖南,现在根本回不去。玛利亚的家大概也许是在列宁格勒或是莫斯科,但现在也没法回去。且不说距离遥远,即使真的跨越万里回去,等待她的也只是子弹或路灯。
那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德国境内有很多房产,但那些房产属于“路德维希·维特尔斯”或是“卡尔·拉德森”,不属于连身份证明也没有的“玛利亚”。
玛利亚能去哪里呢?
也许可以回慕尼黑庄园找戈培尔,戈培尔应该还记得她。但这样一来,她就必须编织出更多谎言解释维特尔斯和拉德森是谁,她为什么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要是系统就此消失,她还要解释为什么家里人都没了,回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这种无解的问题。
或者她也可以去柏林找苏菲,苏菲应该也还能认出她。然后呢?她要怎么解释她是被人绑走的?要怎么解释收养人忽然上门来找又忽然弃养?
她沉默了太久,男孩脸上的神情逐渐紧张:“您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了吗?哪座城市还记得吗?说什么样的语言?有什么样的特殊建筑,或者您还记得哪些地名?”
陈澄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静默数秒后,男孩单手向后抓着自行车晃荡出声音:“不要害怕,暂时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等雨再小一点,我可以载您去警察局报案,然后带您回我家暂住。”
他收回手,抓着陈澄的手腕紧了一把,传递一点热度与力量,然后松开:“也许等您休息好了,就能想起来自己家在哪里,也许您的父母已经发现您不见了,也在找您的路上。总之,一切问题都会有解决办法的。”
这个看起来也不过10岁的孩子,比她这个大人镇定多了。
陈澄深感自己是个废物大人,处理不好问题还要麻烦小孩,十分不好意思,便从裙子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和饼干,打开巧克力盒子递到对方面前:“非常感谢您,您应该还没吃早餐吧?要一起吗?”
“不用谢的。”小男孩矜持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半湿的手帕擦了擦手,再从铁盒里拿出一整块圆形的巧克力掰成两半,同时伸到陈澄面前:“您先选。”
她要去拿那块小的,男孩却迅速将小块的巧克力放进自己嘴里,露出愉悦的笑容:“很好吃。谢谢您的巧克力。”
他将较大的那块放进她的手心,又用手帕擦了擦嘴,扭头欣赏起雨幕笼罩的山林。
陈澄一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立刻感觉到苦涩顺着舌尖迅速扩散至整个口腔,试图攻占咽喉,猛烈的攻势勾起一阵阵恶心。她被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眯起眼睛翻过装巧克力的盖子一看,好家伙,100%纯黑巧。
这几个绑匪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居然囤这种玩意儿当物资!
她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张嘴想吐,想到男孩那句“很好吃”之后又停下了。
只是块巧克力而已,小孩都行,她为什么不行?
她闭上嘴咀嚼黑巧,幻想自己其实是在吃某种能缓解疼痛的固体中药,一边努力往下咽,一边死死地盯着雨幕。
这该死的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
其实这时候天色已经很亮了,能看清山是低矮的石头山,草地翠绿,树木高耸,小路蜿蜒,雨水顺着地势往下流淌。山下的树木稀疏不少,缝隙间隐约可见一条浅蓝色的丝带,要么是蜿蜒的河流,要么是沿河的公路。没有出现屋顶,说明离人类定居点仍然很远。
即使找到人类定居点又能怎么样呢?继续寄人篱下等待系统恢复?如果永远不恢复呢?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纳粹上台,玛利亚一个斯拉夫裔必然是要进集中营的,运气好也许能保留全尸。旁边的男孩也许会成为纳粹士兵,看他长着标准的金发碧眼,面庞五官也十分优越,说不定还能被宣传成“雅利安超人”。
男孩忽然扭头看她,咧开嘴唇展示咬在两排牙齿之间的小块巧克力。
“???”
“您真厉害,竟然能一口吃掉那么大一块儿纯黑巧。”他用含笑的眼睛惊奇地看着同样惊讶的她:“我就不行,也许得搭配您手里的黄油饼干才能搞定这块儿小东西。”
果然,尝过社会辛酸苦涩的成年人都无法接受的苦巧,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愉悦地吃下去!他那句“很好吃”估计是照顾到她的心情才说的善意谎言。
陈澄张着嘴呆愣数秒,立刻打开饼干盒子递过去,自己顺手拿了块小狗饼干。
饼干很好吃,就是难为对方含着黑巧等了这么久。
“原来您喜欢小狗?我还以为您会喜欢鳄鱼。”他慢吞吞地挑了块鳄鱼饼干,跟那块黑巧一左一右咬着,故意学鳄鱼的样子呲了下牙再开始咀嚼。这一次他不再掩饰尝到的苦,也跟她此前一样,把一张好看的小脸皱成好看的苦瓜。
陈澄又被逗笑了:“快多吃点饼干!我还有点蜂蜜可以缓解一下。”
她拿出剩的半罐蜂蜜。
“我家里就养着您喜欢的小狗,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他们会很羡慕我能邀请您来家里住下的。”男孩笑着推开饼干盒:“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他都这样了,还在哄她开心,太暖了!
“玛利亚。”她模仿圣母玛利亚的笑容看着对面的暖心小天使。
“那么,尊贵的玛利亚小姐,”男孩侧过身,挺直脊背,一本正经地向陈澄低下头,小心牵起她的一只手,行了个标准的吻手礼:“请您不必担心,请相信我——海纳骑士,会将您顺利护送回城堡中的。”
冰凉手背接触到的温热呼吸令她感到一阵刺挠似的痒,即使对方离开,那点热度也顺着手背蔓延至全身。短暂的怔愣后,她忽然想到,自己昨晚跑出了汗,今天又被雨淋,身上说不定有股馊味,但海纳居然能保持面色如常。
不仅暖心,家教也好。
“谢谢。”陈澄收回手,默默往外挪了挪,以免自己熏到对方。
她庆幸这场雨带来了山林间惯有的泥土腥气和草木清香,可能盖过了自己身上的气味。但被淋湿的衣服仍在持续发酵,说不定再过一会儿甚至能招来苍蝇。
“海纳,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陈澄决定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边吃边聊:“你为什么也一个人在山上?”
“我从科布伦茨出发,想趁着假期沿莱茵河骑行去科隆,但是路上看到了你。”
陈澄也去过科布伦茨的著名景点德意志之角,知道那里是德国母亲河摩泽尔河汇入莱茵河的地方,也是当年条顿骑士团的驻地,有很多城堡和要塞,是游览德国不能错过的好地方,但她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你一个人?你还是个孩子。”
“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其实两人看起来差不多大,不过陈澄内里好歹是成年人,自认比小男孩大了不少,立刻反驳:“所以我被绑架了,所以小孩子一个人出门是危险的。”
“女孩子需要小心,但男孩子更喜欢冒险。”
“什么样的冒险?”
“就像温内图酋长那样。”
“温内图酋长是谁?”
“是卡尔·麦笔下小说里的角色,我正在看他的《荒原追踪》。”
这位德国冒险小说家的大名,陈澄是听说过的,据说爱因斯坦都看他的小说,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拜读对方的大作。
“它讲了个什么故事?”
“在美国,印第安人和白人战斗……”海纳吃了块猩猩饼干,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故事内容:老酋长死于部落间的冲突,美丽的姑娘为追求白人的文明与爱情被白人所杀,年轻的酋长温内图走上复仇之路……
作为交换,陈澄也给他讲自己很喜欢的一部小说,身材矮小的比尔博·巴金思在巫师的怂恿下,跟13个小矮人一起智斗食人妖,与野狼和半兽人周旋,意外获得魔戒……
等她讲得热血上涌,又有些气短时,才发现海纳竟然靠着树睡着了。
“我讲故事难道很催眠?”
眼看雨已经停了,她试着推推海纳的肩膀唤醒对方。还没用力,海纳就倒下了。
“卧槽?”
她立刻伸手到他鼻间,那呼吸烫得她心尖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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