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雨已经停了,万幸还有一辆自行车,万幸山坡并不算陡峭。陈澄将海纳的外套沿着两只袖子拧成一根绳,穿过海纳的后背,然后背起对方,用这根绳子固定在腰上,撑着地尝试站起来去求救。
她失败了。
不是因为海纳重,是因为她的脚底全是伤口。她扶着树抬起一只脚查看,立刻发现那几乎辨认不出原本颜色的袜子不仅破烂不堪,甚至透着血腥气。她尝试取下袜子,发现织物已经以血水和组织液为黏合剂,牢牢扒在脚上。
系统可能出bug,但人体不会,穿着袜子走一晚上山路,总还是会有报应的。
陈澄脱下海纳的鞋穿上,又快速从裙子里掏出一块黑巧含进嘴里,借着苦味上头的瞬间猛地咬牙发力,将海纳背了起来,往上颠颠,拖着步子朝自行车走去。
她想着骑自行车能快一点,但试了两次就放弃了,在这耗费时间不如直接下山。
刚开始,陈澄还能感觉到唇齿间的苦涩,很快就完全被脚底的疼痛覆盖了。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幻想再往前走几步就能遇到一个路过的大人,获得支援,或是再往前走几步系统就会恢复,变出来快速退烧药给海纳吃下。到后来,她开始抛弃对绑匪和协约国占领军的排斥,尝试边走边呼喊,无论来的是谁,来个人搭把手总是好事。
可惜还是没有人,甚至又有要下雨的趋势。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咒骂系统,咒骂加载不完整的剧本,咒骂不知来历的制作组,咒骂绑匪,咒骂玛利亚破破烂烂的躯体。骂得嗓子哑了,她就幻想自己是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肌肉爆发,背着海纳健步如飞,或是长着翅膀的天使,双臂一挥就能飞上天,找到警局或者医院,成功获救。
到最后,她只能想起以声音为代价,把鱼尾换成双腿的小美人鱼,想起那句“每走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起舞”。
好消息是,没有下雨。午后,天上甚至出现稀薄的日头,借着这点阳光,她才发现海纳说过的那座城堡。它比她想象得要大很多,整体呈方形,墙面呈米黄色和粉红色,屋顶是灰蓝的,配有朱红大门。
她立刻将海纳放下来,拖着步子跑过去用力砸门:“有人吗!有人吗!”
木质大门吞噬了她的沙哑,只回应沉闷的几声轻响。
砸了几分钟门,没有人出来,她只好返回海纳身边,又背起他,左转往前。
按照海纳的描述,再往前走1公里就能找到警察局,这1公里简直走了一个世纪。不知道是不是被海纳滚烫的体温传染,她的身体也开始发烫,两个灼热的人叠在一起前进,就像缓慢扩散的岩浆。
好不容易终于看到警察局的影子,她立刻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这一次,人出现得很快。两个身材魁梧的警察冲出来一看,二话不说,一人一个把两个孩子抱进休息室,又吩咐另一个警察去请医生。
陈澄终于能喘口气了,瘫在沙发上连眼皮都睁不开,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词句:“我被人绑架了,刚逃出来。”
使了会儿力气正解开制服领口扣子透气的警察一下子愣住了,跟旁边的年轻同事对视一眼。年轻点的警察立刻跑去拿记录本,他则蹲到陈澄面前,摸摸她被雨水和汗水打湿后结成团的头发以示安抚。
“可怜的孩子,你们的家长呢?”
看来他以为陈澄和海纳是兄妹。
陈澄缓慢地睁眼扩大视野,组织语言陈述自己的遭遇:“我叫玛利亚,我本来住在柏林蒂尔加滕公园附近的公寓里。1921年的9月份,我被人抓走了。”
做笔录的警察重复了一遍:“1921年9月?”
陈澄点头,但不打算细说。如果这一次处理得当,她也许能补办好玛利亚的户籍资料,找到寄养家庭或者再次被送进儿童之家,至少不担心系统彻底消失后的生存问题。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过去的了,但我记得1922年2月,我在慕尼黑街头要饭。”
“慕尼黑?”警察再次重复。
半跪在沙发旁的中年警察侧头瞪了对方一眼,低声道:“别打断她。”
有警察为陈澄端来一杯牛奶,拿了干净毛巾给她擦脸和手,动作不算温柔,但可称得上小心翼翼。这小警局里全是男警察,大部分比较年轻,二三十岁的模样,陈澄也不指望他们有照顾小女孩的经验。
她被扶着小口喝下牛奶,继续道:“今年4月初,我到了科隆。”
“科隆?这中间你在哪?”
中年警察猛地起身踹了做笔录的警察一脚,低喝:“说了别打断,先记下。”
“我在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有路我就走,有大人路过会给我一些吃的。4月初,我不记得是几号了,有三个男人把我从路边抓走,关进一座没有人的仓库里,要我给他们很多钱,不然就卖掉我。”
中年警察立刻追问:“你记得这三个男人的样子吗?”
年轻警察颇为委屈,嘴唇微动,像在嘀咕,但没有出声。
陈澄注意到他仍在记录,便尽力描述三个绑匪的样子:“三个人脸上都有疤,一个眉毛有疤,打呼噜很响,打人很疼。”她张嘴给警察看缺失的臼齿:“他把我的牙打掉了。”
中年警察握紧拳头。
“有一个左边脸上有疤,很长,是他要我给钱的,也是他把我抓走的。”
“还有一个下巴上有疤的,他会用锁链把我捆起来,不让我洗澡。”
先前出去找人的警察领着一个老头回来,指着海纳对老头说:“先看这个孩子。”
老头开始了摸头,听诊,掀衣服看手脚。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条布裙子和一条底裤,年轻警察侧头请示中年警察:“找拉特太太借的,先让孩子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会儿吧,别烧出问题来了。”
老头闻言,扭身过来摸了摸陈澄的额头:“我建议你们先问讯完。这个孩子现在靠意志力撑着还能回答问题,等洗完热水澡精神放松,就该昏睡不醒了。”
……
陈澄内心无语,但她确实也感觉到自己脑子昏昏沉沉,只好坚持编完故事:“我被他们关了半个多月,昨天晚上他们打牌到很晚,没人守门,我才敢偷跑出来。出门之后我一直往东和东南跑,跑到山上实在太累了,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就看到他。”
她稍稍扭头看烧得整张脸红扑扑的海纳:“他用衣服给我挡雨,自己淋湿了,所以发烧了。雨停之后我把他从山上背了下来,他的自行车还在山上。”
“所以你们不是兄妹,只是偶然遇到?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说他叫海纳。”
“姓氏呢?”
“不知道。”
“那你的父母呢?”
“死了。”
年轻的警察顿住,小声道:“真抱歉。那你记得他们的姓氏吗?”
陈澄犹豫片刻,摇头。
问讯结束,中年警察抱起她走向二楼房间里的浴室,给她放好一大缸热水:“你应该可以自己洗澡,对不对?洗完就睡觉,如果你害怕,我可以把拉特太太找过来陪你。”
“我可以自己洗澡。”
警察给她拿了一块毛巾,关好浴室门出去了。
陈澄立刻脱光衣服跳进浴缸,一进水里她就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简单泡了一会儿后,她解开辫子开始洗头,花了半小时用香皂把自己全身上下那股馊味去掉,然后用毛巾包住长发,换上干净的棉布裙子。
果然如老头所说,洗过热水澡后,昏沉沉的睡意像潮水般侵蚀着她仅存的清醒。她只来得及眯着眼睛爬上床,用厚被子把自己裹严实,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股潮热和冷凉交替的感觉将她唤醒。她睁开眼睛,被被子里的热乎气浸透着,舒服得根本不想起来,只有双脚传来冷凉的,针扎般的痛感,抬起脑袋一看,有位中年妇女坐在床尾,正掀开她的被子,给她的脚底上药。
“那群男人做事还是太粗心了,怎么能放心让你自己洗澡自己睡觉呢?”
这位大概就是好心的拉特太太。陈澄想说谢谢,但嗓子生疼,比公鸭还哑,嘴里还能咂摸出点铁锈味,只好放弃。
“可怜的孩子,要是你父母还在,该有多心疼。”拉特太太动作轻柔地为她的脚缠上绷带,小心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又端着杯水坐到床头:“发烧要多喝水。”
陈澄确实感觉到双眼干涩,嘴唇发粘,便顺从地起来喝了。这杯水甚至是温热的,看来为了照顾她,对方还特意烧了热水再放凉。
“再喝点?”拉特太太又取来一杯温热的牛奶。
她刚喝完,对方又拿来了带果酱的饼干,一边投喂,一边抚摸着她散在床边,几乎被体温烘干的头发,眼泛泪花:“可怜的孩子。”
陈澄小口嚼着饼干,猜测对方或许有个跟玛利亚差不多大的女儿。不过拉特太太并没有开口聊起她自己的事,只是不断抚摸她有些卷曲的金发,夸赞她大而圆的蓝眼睛,轻声哼着小调。
轻柔的音乐声像温泉水一样包裹着她,充盈于她身体内外,就连原本缺水干涩的眼睛也变得滋润不少。迷迷糊糊地,睡意再次袭来。
一阵急躁的脚步打断了睡意。老医生停在门口,急躁地一边掏兜一边问:“拉特太太,您身上带了多少钱?能先借一点急用吗?楼下的男孩身体太弱了,得送医院。”
海纳?
她清醒了。
拉特太太快步走到床尾,拿过小手袋打开:“我只有24马克。”
老医生兜里只有11马克,眉心的褶子都增加不少。
陈澄赶紧努力发出声音:“我的裙子里还有10马克和一块金表,可以抵钱。”
老医生看了看楼下招待室,从搭在椅背的裙子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10马克和那块金表,招呼拉特太太搭把手。拉特太太则招呼她再睡一觉,随手关上了房门。
她倒是想再睡,可惜一直翻来翻去睡不着。不知道等了多久,一声熟悉的提示音忽然响起,紧随其后的是系统的机械音:
“更新完成,是否重启?”
“统姐???”她几乎要哭出来:“快重启!”
一个细小的光点出现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快速朝她坠落,悬在她面前爆开。光芒立刻吞噬了她,周围的一切都在强光下失去轮廓形状,耳畔更是只有尖锐高音带来的耳鸣。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识,迷迷糊糊间听到系统的机械音。
“重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