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陈澄此刻身处慕尼黑的庄园或是柏林的公寓,她肯定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可惜她现在在黑手党的老巢里。急剧恶化的形势没有给她深入思考的时间,一阵门外传来的急促敲门声让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行动起来,训练有素地朝一座暗门跑去,很快就消失了。
没人关注她的回答,也没人收回那份相册。
她将相册放到一旁的桌子上,靠墙站着以便随时投降。
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队穿统一制服的军警冲进屋里,迅速控制大厅。两个人上来示意她举高手,然后一边叽里呱啦问她些什么,一边按住她搜身。
她仍然听不懂意大利语,好在他们很快从她衣服里掏出了护照。
危险解除,讽刺的是,她竟然被法西斯军警救了。
西西里岛的军警延续了意大利一贯作风:对内重拳出击,对外唯唯诺诺。警察们本来还挺凶,发现她的德国护照后态度立刻友善起来,特意找了翻译问清她在黑手党窝点的原因,还很有礼貌地道歉、登记、释放一条龙服务,甚至告诉她西西里岛的小麦快熟了。
地中海气候区的小麦确实快熟了,但当地小麦产区并不多,也没买到太多新粮。陈澄跟着运粮船一起回到里斯本,发现达·席尔瓦的行动速度比预期快,已经成功恢复法庭的运行,并对货币危机直接肇事者进行公审,还听从了她此前的建议,归还涉案的外国人损失,挽回国际声誉以便向外国的银行借贷。
内部兑换仍在持续,新货币的设计和印刷工作也已经启动。跟德国政府一样,葡萄牙政府也使用抵押地产的方式来支撑新货币的发行,这些地产分布在葡萄牙各个殖民地,也有少部分在本土,留给陈澄的是个港口及周边土地和一点矿产。
港口名为锡尼什,位于里斯本以南塞图巴尔区,距离里斯本只有150千米。因为对这个地方完全不熟,她特意抽空去了一趟,没想到这里还出过名人:达·伽马,开辟绕行好望角联通西欧与亚洲南部贸易航线的人。当地航运业底蕴深厚,虽然从苏伊士运河通航后重要性下滑,至少不算给她个烂摊子。
她接手了当地一家濒临破产的航运公司,又购买了一家造船厂,合并后裁换高层领导,把员工挪到港口周边,重建航运公司,开始建造大型油轮。等沙特的石油成功开采出来,就经过这里中转再运往德国。
翻译对此颇为不解:“直接买船难道不是更快吗?为什么要从造船厂开始?”
陈澄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反问:“您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这一个月雇佣我的人只有您。”
“您想要份稳定的工作吗?高薪、五天八小时工作制、工作内容也很轻松。”
翻译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您希望我留在这里为您传递信息?”
陈澄点头。
翻译答应得很爽快:“很荣幸能获得您的信任。”
至此,陈澄终于知道这位翻译的名字:安德烈·罗德里格斯。他还特意强调自己跟那位被骗的央行行长罗德里格斯没有亲缘关系,陈澄可以直接叫他安德烈。她跟安德烈签订了劳动合同和保密协议,又回到里斯本,催促葡萄牙政府尽快完全一系列工作。
一直等到28日日落,确定军队没有暴动的迹象,她才启程前往巴塞罗那。
她对巴塞罗那的了解也很少,印象分却比里斯本高出很多,漂亮的建筑,热情的市民,还有遍布角落的艺术气息,这里的一切都有着自己的节奏。她怀着瞻仰神迹的心情去看了高耸的圣家堂建筑工地,沿着即将竣工的有轨电车车道边沿一路往前,成功找到了托着孕肚坐在门口晒太阳的阿德里安娜。
一见面,陈澄就绷不住了。
阿德里安娜跟她哥哥一样,有漂亮的黑眼珠和太阳花一般的眼睫毛,长眉如弯刀,勾勒眼眶轮廓,发色是黑的,不过阳光下看颜色偏浅,五官立体,鼻尖微翘,耳边有对珍珠耳钉,整个人呈现健康的小麦色。
但是,迪亚兹自己超过一米八就算了,怎么他妹妹也这么高?
“您是拉德森先生?”对方低垂眼睛看着她,操一口偏软的、不太熟练的德语。
“不,我是维特尔斯。”
对方笑起来,一边吩咐丈夫去准备食物和酒水,一边邀请她进屋坐坐。
“我比伊斯科更早见到您,传说中的维特尔斯先生。”她脸上还残留着属于少女的得意与羞怯:“很感谢您来看我。您知道伊斯科什么时候回来吗?”
伊斯科大概是弗朗西斯科·迪亚兹的昵称。
陈澄摇头。
那点得意消散了,阿德里安娜的眉头拧紧:“孩子快生了。”
按照传统礼节,外甥出生,做舅舅的得送上祝福,但迪亚兹人在莫斯科,通信都不太方便,更别说赶回巴塞了。而依照阿德里安娜信中的措辞,家族里的其他人对弗朗西斯科迟迟不接班继续保障家族生意的行为十分不满,也不待见没能担负联姻任务的阿德里安娜,大概除了亲哥哥,不会有别的亲人能在她生产后来探望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算半个舅舅?”陈澄递上自己的礼物。
阿德里安娜用明显的笑容表达了对礼物的喜欢,但并没有放下担心:“您为我们要回公司已经是很好的礼物了,我们也已经委托律师尝试庭外和解撤销诉讼,我担心的是伊斯科的安危,苏联并不太平。”
她环视这座暂时栖身的小屋子,长叹一声。
苏联确实不太平。去年底他们煽动英国工人大罢工,还在国内给英国工会募捐,导致英国人认为苏联在干涉内政,外交关系急剧恶化。另外,托司机、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和慈父的斗争逐渐激烈,甚至到了分裂党派的地步,内部政治环境也不算好。
陈澄对此无可奈何,联系不上迪亚兹,她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卷进苏共内斗中。
“我只能尽量提供帮助,如果您日后需要找我,还往那个地址写信即可。”
阿德里安娜点头,忽然捂着肚子蹙眉:“您会在巴塞待多久?”
如果这家没什么事的话,她可能今晚就会走,但看对面的样子可不像没事。陈澄看了眼对方张罗着午饭的小丈夫:“最多半个月。”
“那正好能赶上电车竣工仪式,我们还能挤出时间带您在巴塞周边逛逛。”她托着肚子缓缓站起身:“您想去博物馆或者海边吗?”
“这倒不用,您的身体比较重要。”
准妈妈笑起来,低头用西班牙语对腹中的孩子说着什么。
陈澄看到有个小小的凸起自对方轻薄的裙子上浮现,又慢慢消失,片刻后又出现在另一个位置,像是孩子翻了个身。
经历了胎动的准妈妈脸色明显苍白一些,不过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灿烂:“我跟保利诺说,等他出生,就一起好好招待维特尔斯舅舅。”
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待到那时候,只好勉强地笑笑:“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8月份。”
那就是两个月后了,要是到那时候迪亚兹还没回来,她可以抽空来一趟抱抱外甥。
“好好保重。”
她在巴塞待了半个月,确定阿德里安娜一家已经度过难关后才回到柏林。
汉斯·路德下台后,德国国会花了点时间重新确定总理和内阁成员,但候选人还是那几个人。没几天,新总理威廉·马克斯就职,1924年上台过的老人又来了。
大概是德国倒向苏联的中立条约刺激了英法等国,报纸上居然刊载了一条新闻:英法德意四国签订《巴黎航空协定》。看协定内容,协约国不再限制德国的民用航空发展,也就是说,德国可以开始生产时速超过168公里,升空高度高于4000米,载重高于600公斤,航程远于300公里的飞机了。
两边骑墙策略确实好使,民航解禁后,她就可以考虑投资航司开辟柏林到北京或上海的航线了。她一边想着德国现在已有的几家航司,一边收拢这次收到的信件准备回复。
最上面的是私家侦探的信。
错失海纳这张SSR卡后,她在慕尼黑雇了个私家侦探,请他帮忙调查符合描述的小镇以及海纳的下落。侦探按她的描述和简图成功找到了小镇和警局,不过由于报警人离开,没有抓到嫌疑人,加上被囚禁地点在科隆境内,而他们属于波恩警局,因此没有立案调查。
至于海纳,警察说小男孩到医院没多久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几天后有人自称是小男孩的家人,也去警局询问过玛利亚的下落,没有得到答案后就此离开。
侦探随信寄来了玛利亚遗留在警局的衣服。
陈澄望着已经被洗干净的裙子发了会儿呆,把衣服收回衣柜里,继续拆信。
第二封信来自一个非常意外的人——施特拉塞。
陈澄大致回想了一下上次见面聊的内容,猜测一年之期已到,他要么是继续倒向希特勒,要么是打算出来单干了。
果然,信里详细记叙了过去一年里他在德国北部为纳粹党开疆拓土的种种事迹,也提到上个月一年之约到期前,希特勒将他和手下的人召集到班贝格开会。
这场班贝格会议在历史上也很有名,希特勒在会上激烈反驳了以施特拉塞为首偏“社”的北德派,重申他认为德国的未来必然是向东欧扩张争取生存空间,并且严厉批评了党内的分裂势力。施特拉塞本来主张参与到德共发起的没收贵族财产运动中,也被希特勒认为是“侵犯私人财产”而否决。
但在会议开始前,希特勒还热情地邀请施特拉塞游览班贝格党部和周边风光,夸奖其对党的贡献,会议结束后,他又同意开除涉及贪腐的慕尼黑总部负责人赫尔曼·埃塞尔的职务。一手胡萝卜加大棒的连招下来,施特拉塞再次向对方屈服了。
在信里,他重新提及去年5月提过的那句话:“我无意再在党内制造更多分裂,我相信希特勒先生会重新回到德国式的革命道路上来。”
对此,陈澄也只能尊重、祝福了。
施特拉塞的小命是纯粹自己作死的,她没必要花大力气去救对方,只要这个人还在纳粹党内坚持自己的想法,分裂纳粹党就是迟早的事,被洗头佬清洗掉也是迟早的事。敌人的敌人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不那么友好的朋友。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汉莎航空总经理、犹太人,艾尔哈德·米尔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