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大论战

事实证明,大佬们虽然一个个著作等身,个性鲜明,但脾气都还不错,而且多才多艺。陈澄刚下车,就听到别墅的草坪上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走近一看,拉琴的是爱因斯坦和普朗克,这俩人的脸可都在中学教科书上挂着呢。
藤椅上坐着的浓眉大眼的老头冲海森堡招手。
海森堡边走边给陈澄介绍:“那是我的导师马克斯·玻恩先生,旁边是玻尔先生、薛定谔先生和小爱因斯坦先生,那边应该是丽泽·迈特纳女士和奥托·哈恩先生。”
陈澄立刻微笑,上去一一握手。
因为音乐还在继续,几人只是简单互通姓名。
在座的诸位全是大佬,让她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被知识支配的恐惧中。她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等一曲结束,海森堡才小声道:“您太紧张了,您在害怕我们吗?”
“您看起来不像是会害怕的人,”爱因斯坦看着陈澄,一副熟络的样子:“您在演讲台上支持犹太科学家,反对极端民族主义的时候,勇敢的像个战士。”
陈澄一愣,想起来今年五一前在慕尼黑大学门口的演讲。
她用爱因斯坦举例犹太人不全是坏人,不到半年,就见到了本尊。
“我确实不认为人的好坏和民族挂钩,任何民族都会出现好人和坏人,这跟人的成长环境、家庭和学校教育、个人思想和社会风气等相关。”
“我听说您也参与投资了苏联,你对苏联的社会制度怎么看呢?”
陈澄从脑子里储存的信息里使劲儿翻找,找出去年的新闻:爱因斯坦受聘为德苏合作团体“东方文化技术协会”理事,那他知道有别的德国人在苏联投资也就不奇怪了。
“现在的政策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怕维持不了多久。”等慈父独裁就变味了。
“所以,您支持发动战争反对苏联?”
这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陈澄懵了。
“我从未想过发动战争,您对我有什么误解吗?”
“您跟防卫军走得很近,手下收留了很多军人。我们应该争取和平,争取裁军,而不是为阴暗处的军队提供庇护。”
“争取和平没有问题,但是德国只有十万军队了,东边波兰,西边法国,都在觊觎德国,1923年鲁尔危机、立陶宛强占梅梅尔,再裁军就是找死。”陈澄越发不解:“难道您认为德国放弃全部武装就能争取欧洲和平吗?也许只会效仿鲁尔,上演德国危机罢了。”
爱因斯坦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又问:“您对帝国主义怎么看?”
“当然要反对!”这还需要犹豫吗?陈澄更加迷惑,可能是她不太了解爱因斯坦的生平,感觉对方像在审问她:“反帝国主义、反法西斯、反纳粹,反殖民霸权,这都是热爱和平的人会选择的主张。”
“德国是从帝国时代衰落的,大部分人也想回到帝国时代,也许现在他们很弱,但一旦借机扩军恢复,他们就必然想要再建一个帝国。”
不得不说,大佬说对了,但是……
考虑到对方的犹太出身,陈澄斟酌着用词:“不止德国会这样。英国法国号称文明社会,美国号称世界灯塔,但他们依然拥有大片殖民地,难道殖民地的人不是人?难道只要不叫帝国,就不是帝国主义?还有以色列。”
她咽了口唾沫。
“犹太人流亡固然可怜,但阿拉伯人已经在巴勒斯坦居住了一千多年,大家都有自己的道理,都有宗教信仰支持。您能保证犹太人复国后不会继续侵占巴勒斯坦的土地吗?”
那么多次中东战争总不是假的。
“同样的,您能保证苏联崛起之后,不采取武力征服的方式推行政治主张吗?”
捷克“布拉格之春”,中苏珍宝岛,还有阿富汗,都不是假的。
“我能做的,是根据当前的形式帮助被欺凌、更占理、更弱势的一方。”她试图类比解释:“按照您的理论,所有时间和空间都和运动的物体联系在一起。国家之间实力的强弱也是在不断运动的,一定时间内变强,扩展空间,一定时间内变弱,收缩空间……”
爱因斯坦点头:“所以您来自一个以色列和苏联都开始武力征服世界的时空?”
陈澄猛地屏住呼吸,一瞬间额上鼻尖便冒出细密的汗珠。
是自证陷阱,她失言了。
其他人保持礼貌,没有插话,整座庄园十分安静,这使得她突然的沉默异常明显。
她立刻又意识到越沉默越有鬼,但沉默之后无论回应什么都像是在找补狡辩,是一步烂棋,干脆摆烂,继续沉默下去。
关键时刻,还是海森堡替她解了围。
“我想,人的时空穿越目前应该是无法实现的吧?我们也许应该抛弃那些迄今不可实现的希望,承认一些人的思想能超越时空,偶然的准确预测未来,然后建立一个更符合本时空内条件的合理推测,比如:维特尔斯先生只是单纯地通读多国历史,提炼出了一些规律,从而根据规律做出判断。”
因为他的发言,戴着圆框黑眼镜的薛定谔也笑起来:“您的理论确实有意思,但您的数学不太好。维特尔斯先生的状态并不只有来自异时空和来自本时空两种可能,为什么他不能处于这两者的叠加态呢?”
他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我们可以设计这样一个实验,把维特尔斯先生、爱因斯坦先生和其他人都放进庄园里。整场谈话中,爱因斯坦先生有50%的概率猜测维特尔斯先生来自异时空,如果他做出猜测,就会立刻告知其他人,从而让大家都认为维特尔斯先生来自异时空。现在谈话还没有结束,所以维特尔斯先生有可能被认为来自异时空,也有可能被认为来自本时空,还有可能处于两者的叠加态。”
“这个设计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我们不该提前了解维特尔斯先生。”小爱因斯坦道:“如果我们不提前了解他,就会听从父亲的说法,从而做到您说的,大家都认为维特尔斯先生来自异时空。但我们提前了解了维特尔斯先生的一些主张,这些主张符合本时空需求,也可能符合异时空需求。所以,维特尔斯先生更应该具有二象性,他的主张基于本时空,也基于异时空。”
玻尔皱眉:“不,这更加不合理。维特尔斯先生可以具有二象性,但不可能在同一时刻提出的同一主张同时基于本时空和异时空。”
“我也这样认为,”海森堡拍了拍陈澄的肩:“应该说,我们不能精确地获知维特尔斯先生的主张以及其来源的时空。越清楚地了解主张具体的内容,就越无法判断他的主张是基于本时空还是异时空。”
陈澄彻底迷糊了。
听着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她感觉自己从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薛定谔的“猫”,然后变成一个没有任何自主意识,也不可以再区分开的“东西”。
“维特尔斯先生”变成了某种粒子。
来之前她还担心自己要是问一些蠢问题会被大佬嘲笑,现在她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嘴。这些人以她的姓氏为中心说的每一个词语她都知道意思,但组合起来就完全听不懂,再听下去怕是人都要疯掉了。
最后她只能宽慰自己:这大概就是大佬的世界吧。
她环视庄园,发现在场唯一的女士丽泽,以及化学家哈恩并没有参与到讨论中,便上去套近乎:“两位看起来不在乎维特尔斯先生来自什么时空?”
“我更在乎维特尔斯先生是否稳定,如果不稳定,能放出何种射线。”丽泽笑了。
哈恩也笑:“是我的话,大概会更想研究维特尔斯先生的结构,以获知维特尔斯先生存不存在放射性物质。”
“维特尔斯先生”要被玩坏了。
陈澄只好尴尬地赔笑:“我对这些都不太了解。”
“我24岁才接触物理学,您还年轻,想了解的话总会有办法的。”丽泽伸手跟陈澄握手:“忘了说,我也听说过您的名字。”
“啊?”她何德何能?
“您在德国各地创办了多达17个失业女性补习班,我有时候会去柏林附近的三个班培训X射线护士。”丽泽露出得意的笑容,让人恍惚间看到她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世界大战的时候,我在战地医院里干这个。”
医护人员都是伟大的,陈澄肃然起敬。
“谢谢您,兼职培训的话,他们应该给您结工资了吧?”
丽泽闭口不答,只用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陈澄。
等陈澄心情忐忑地掏兜试图补上工资时,她才制止。
“您的补习班比柏林大学有良心多了。”丽泽做了个鬼脸:“1907年我到柏林来的时候,柏林大学还不允许妇女接受高等教育,也不许进入学生实验室,我只能以无薪客席的身份从后门进研究所工作。直到1913年,我才正式加入研究所,1918年,我才获得自己的研究组和相应的工资。”
“女性的地位确实太低了,都是人,凭什么要分尊卑贵贱?”
她为丽泽的遭遇掬一把同情泪,想到夏莉和玛丽女士,忍不住吐槽当前各种性别歧视现象,这又勾起了对方的共鸣,于是两人开始疯狂“诉苦”。
小小一片庭院里,一队人讨论量子力学,一队人讨论女权运动,两方互不干涉,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落单的化学家选择串门,一会儿听听物理,一会儿听听政治,看起来玩得还挺开心。
这一次庄园聚会带来的后劲比陈澄想象的要大很多。他们虽然是拿“维特尔斯先生”当作话题展开学术研讨,却十分严谨地将争辩内容和观点写成文章发表,莫名其妙地给她带来了空前的热度。
有人好奇维特尔斯先生是谁,是不是物理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有人开扒她的过往经历,包括家庭成员、亲友、教育经历、学习成绩,甚至翻出了她的学位论文;有人宣称自己曾见证维特尔斯的洗礼,并回忆称当神父举起婴儿浸入施塔恩贝格湖水时,那个婴儿露出了天使般圣洁的笑容。
回忆得倒是有声有色,但可惜传说中的神父查无此人,而她所有身份信息都只能追溯到1916年,连出生证明都是后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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