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纳·冯·勃洛姆堡是保守的德国防卫军中少见的现代主义者，不止在武器研发和应用上坚持创新，督促陆军总司令海耶将军下令取消骑兵部队装备的长矛，积极支持坦克、飞机、火炮等新式武器的研发，积极推动与苏联更深入的军事合作，他本人更热衷于了解一切新鲜的军事思想和政治主张。
讲座结束后，陈澄受邀在国防部的小餐厅里享用下午茶，借此跟冯·勃洛姆堡进行了深入交谈，这才知道一些卡片资料中没有涉及的细节。
比如：他虽然名字里带冯，也确实是贵族，但家庭条件并不富裕，鲁尔危机后一段时间里经济拮据，还是靠岳母接济，一家人才在柏林立足。
再比如：他近乎刻板地强迫自己去了解传统军事理论以外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共产主义、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学、密宗和神秘学、甚至法西斯和纳粹主义。他的这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泛滥的同情心使得他对苏联的政治体制和军民充满兴趣。
利佩茨克空军基地是他上任后跟伏罗希洛夫联手推动下建立的。
陈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现在在听冯·勃洛姆堡滔滔不绝地讲述今年1-3月在柏林举行的几场新式兵棋推演，主题是应对波兰军队可能对东普鲁士或德国东部发起的入侵。在推演中，即使是在最理想的状态下，德国军队也只能在边境抵挡波兰军队一个月。
对方说的十分详细和真实，一副波兰大军现已兵临柏林城下的样子。
“您确定吗？您真的觉得波兰军队能在一个月内攻破柏林？在……在德国动员了空军的情况下？”
冯·勃洛姆堡的蓝眼睛里含着莫名的雾气，两颊的红晕褪去少许，缓缓摇头：“一个月是比较乐观的情况。我们只有十万军队，还分散在德国各地，而波兰有百万大军。在1月的兵器推演中，二十几名飞行员，包括您刚刚见过的威尔贝格中校参与其中，大多对此持悲观态度，也就是开战后半个月，我们就不得不考虑放弃柏林，迁都。”
“……”
德子是不是对自己的战斗力有什么误会？是你们一个月速通波兰！是你们！
陈澄看看大佬脖子上挂着的蓝马，感觉这个世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忽然就变了样。看来一战战败给整个德国都整自闭了，防卫军军官们……简直像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但她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波兰确实一直在叫嚣大波兰边界，跟德国的贸易战从一战后打到现在，还插手过鲁尔危机，它会不会出兵确实是个未知数。
“所以……所以您相信纳粹党那套东欧扩张生存空间理论？”
上校先生一脸诧异：“不，我只是觉得纳粹党的主张有一定道理，德国人民，尤其是工人确实饱受剥削，这也符合您今天的说法，德国正在沦为美国的经济殖民地。勤劳的德国人民用劳动赚取的每一分收入，都会被美国大资本家盘剥走一大半。”
“……”老哥居然喜欢的是国社党里“社”的那部分，简直是德共的天然盟友。
陈澄不得不感叹德共建立统一战线的拉垮水平。
为了避免暴露，她立刻转移话题：“您之前说，要是对讲座满意，会考虑将参谋们送去柏林大学进行系统学习，这真是个好主意，是您想出来的吗？”
“不，其实是莱因哈特将军的意思。”
“莱因哈特将军？”
“瓦尔特·莱因哈特将军，是我以前在斯图加特军区的上司，他是位非常称职的军事领袖，才智过人，接受过完美的系统化军事教育，还了解如何培养下属，将自己的天赋和学识传递下去。”
说到这位，冯·勃洛姆堡笑容灿烂：“莱因哈特将军非常重视军官、士官和士兵的培训，上个月24日正好是这位德高望重的将军55岁生日，宴会上，我们自然地谈到了您在前一天发表的演讲，将军说可以邀请您来展开讨论一下，所以我才冒昧给您寄去邀请函。”
陈澄完全没听说过这位，疑惑：“他已经退役了吗？”
冯·勃洛姆堡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神秘起来：“他还在第二集团军服役，而且以前担任过陆军总司令，不过……”
对方没继续说她也能猜到，不是因为站错队，就是因为派系斗争。
“那，现任司令海耶将军？”
“海耶将军是冯·塞克特将军指定的继任者。”
懂了，莱因哈特一派彻底落败退出，但冯·勃洛姆堡这个由冯·塞克特一手提拔的训练处处长，继承了莱因哈特的志向，也征服了冯·塞克特选择的继任者。
她想起老斯芬克斯那张面瘫脸，忍不住感叹：“在冯·塞克特将军手下工作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旁人几乎不可能通过他神秘莫测的表情和寥寥无几的话语猜测他的想法。”
冯·勃洛姆堡双眸再度放光，张望小餐厅四周，确定没人偷听后压低声音：“您也觉得冯·塞克特将军看人的神情很特别？”
陈澄点头。
“那是因为他高度近视，但只戴单框眼镜。”
“？？？”所以老登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他只是在装逼？
好家伙。
“所以，冯·塞克特将军看起来那么傲慢、高冷、不太搭理人……是因为视力？”
冯·勃洛姆堡笑了：“那倒不是，他确实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的夫人也经常摆出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停顿片刻，他又补充：“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孩子？”
“？？？”
这老哥坦诚地过分了，上司的八卦和自己的猜测也能拿来讲，真不怕被人举报耽误前程吗？陈澄直起身子环视四周，这里是国防部内部餐厅，能在这里出没的只有军队内部人员和少数受邀来此的人，大概不会泄露？
她刚这么想着，就看见餐厅门口进来一位高个儿年轻军官，匆匆打包了一份咖啡和甜品，又匆匆离开。
有上班摸鱼的八卦王，就有加班干活的牛马。
冯·勃洛姆堡也注意到那个年轻军官，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
“冯·塞克特将军虽然很难相处，也排斥新东西，但他确实是位非常优秀的陆军司令，在受到非凡限制的情况下，为国家打造了一支强悍的陆军，从内部巩固了新生的军队。”他仍然压低声音，但轻松愉悦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该在完成军队基础建设后光荣退休，而不是被阴谋诡计推搡着离开热爱的事业。”
听起来这老哥八卦到了一些冯·塞克特的离职内幕。
陈澄竖起耳朵：“刚刚那位是谁？”
“冯·施莱彻尔将军的副官。”冯·勃洛姆堡贴心地作了补充：“冯·施莱彻尔将军是政治处的负责人，政治处是去年冯·塞克特将军离职后新增的部门。”
她知道冯·施莱彻尔，这是魏玛德国最后一任总理，在任时长还不到两个月，他下台后，就职的就是洗头佬。
“他曾经是冯·塞克特将军的手下吧？”
冯·勃洛姆堡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您认识冯·博克和布赫卢克，知道他也不奇怪。他确实曾经参与黑色国防军计划，负责与莫斯科谈判，推进德苏两国在坦克、飞机、化学武器等领域的军事合作。”
“……”这老哥这么熟悉黑色国防军，大概也参与其中？
陈澄很想再扒一扒眼前这位德三第一位元帅，可惜对方已经有些警觉，她只能将目光紧盯在年轻副官离去的背影上：“外界都说冯·塞克特将军是因为邀请威廉皇储参与阅兵，被总理带着议员们联合弹劾，才不得不离任的。这里面难道有冯·施莱彻尔的小动作？”
“我只能告诉您，他确实交友广泛，还是个大忙人，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联系各位部长、秘书和政治家。我认为，他已经将防卫军拖入了与德国国会繁琐的政治纠纷中，这背离了冯·塞克特将军提出的军队应当远离政治的原则。”
“……”
陈澄立刻想到那间被匆匆路过的办公室，好似话务局般频繁响起的电话铃声。冯·施莱彻尔能从军队一跃进入内阁，成为总理，背后不可能没有人脉撑腰，但她没想到对方这么早就已经开始暗中操作总理人选了。
等等，老哥完全没意识到这条原则是有问题的吗？
她决定点醒对方：“您支持《凡尔赛条约》吗？”
老冯爷睁大双眼，双颊的红晕让他看起来异常愤怒：“当然不！我厌恶其中很多条款，尤其是禁止我们设立总参谋部这一条！禁止军队拥有总参谋部，就像禁止工厂拥有工程师一样荒谬！您难道不赞同吗？”
“我当然也不支持《凡尔赛条约》，我也很想修改其中不合理的条款。但，您打算挑起战争，武力征服缔约另一方来换得废除或修改它的机会吗？”
“当然不！”
“那就只有走政治途径，通过外交手段了。”陈澄喝了口咖啡：“您还觉得军队可以远离政治吗？”
冯·勃洛姆堡很轻易就被说服了，甚至搅着咖啡陷入思考：“您想说，冯·施莱彻尔将军和他的小团体干预政治是为了军队利益着想？”
“不，我只是解释军队远离政治这条原则存在的问题，不代表我认可冯·施莱彻尔将军的行为。在我看来，他是个野心家，他不是为了军队的利益或者国家的利益，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磅礴的权力欲。”
已经不年轻的上校脸上露出了稚子般的迷茫。
陈澄知道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分裂军官团，顺畅地转移话题：“军队不可能远离政治，但也不需要像他那样过度参与政治，跟意见契合的政客合作才是明智的选择。”
冯·勃洛姆堡笑了起来：“难怪冯·塞克特将军会关注到您。”
他没有展开说下去，陈澄也没有追问。她意识到自己被监视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冯·塞克特，他通过布赫卢克监视过她，并且可能仍在监视她。毕竟在她手下秘密训练的黑色国防军已经能凑出4个师了，当年手下只有6000人的卡普老哥失业闹事就让冯·塞克特焦头烂额，她要是有点别的想法，对方说不定当场胡子一吹腿一蹬去见俾相爷。
她再次喝了口咖啡，跟对方聊起她建立的AFI，顺势将话题往冯·布劳希奇身上扯。
他能八卦冯·塞克特，为什么不能八卦下别的老冯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