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面只有兴登堡一个人,陈澄觉得这段话已经足以忽悠住对方,那毕竟是个八十岁的老头。可惜对面还有冯·塞克特,62岁不算年轻,却也没老糊涂。
“武器型号、人员招募和培训、跟反抗组织联系的方式,这些都是问题。”
“这些都是小问题。”陈澄继续往下翻PPT:“正规军队装备已经升级的武器,把淘汰下来的转手卖掉,再掺杂一些别人的武器,最好使用缴获的敌军武器,就不用担心对方从武器型号查到我们。人员招募遵循自愿原则,签订保密协议,优先招老兵,培训就在国内,以工人和保安的名义进行伪装。”
冯·塞克特继续看PPT上的规划图:“是勃兰登堡的那个农场?”
“是,也不是,这样的农场可以有很多。”
“你在沙特的那片油田……”
“我打算运回国再炼制,不过如有必要,在当地建炼油厂也可以。”
吸引冯·塞克特这样参与过防卫军重组和军备研发的将领,只用石油就够了,老将军知道德军需要机械化,也就知道油有多重要。但冯·兴登堡不感兴趣,敲敲桌子打断冯·塞克特的追问,喝了口啤酒:“继续。”
陈澄从善如流地往回倒:“刚刚在说武器,现在来说军纪。军纪涣散,不能约束的部队打不了胜仗,我们必须坚决取缔妓院和妓女!”
两人对视一眼,皱眉。
“两位都经历过世界大战,应该没有忘记性病导致的大量非战斗减员吧?我们关爱士兵,所以让患病的士兵回后方治疗,但有些士兵会为了躲避战斗,故意找妓女染上淋病或梅毒。这难道不是影响军纪吗!”
陈澄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良心。
“但士兵需要发泄,否则,军队中出现同性行为,又怎么办呢?”
……
她其实思考过为什么魏玛要半合法化妓院,但怎么也没想到原因是老登们恐同。
“您如何确定妓院里提供性交易的就一定是女性呢?”
两个老爷子眉头皱得比一战战壕还深。
“混乱的性关系是一个社会问题,跟社会相比,军队至少是可以管控的。”她将手指挪到第四个圆圈里,指着“信仰”一词:“军队没有信仰,就没有灵魂。有了信仰,就会忠贞于信仰,约束自己的行为,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找回骑士精神。”
其实她不信骑士精神。都开战了还有什么骑士精神可言呢?国内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抛弃了这种虚假的骑士精神,要么不打,要打就是不死不休。
可惜德子没明白这个道理,它要挑战英法旧殖民体系,必然导致对方全力以赴抵抗,但它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总动员,也没有争取更多中立国、甚至受害国的支持,最后还期望没在战场上获得的和平停战能在谈判桌上获得,导致魏玛先天不足,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地替德二背黑锅,背完还要背孕育纳粹的黑锅。
“嫖娼是好的行为吗?显然不是,同性行为也不是。用一种不好的行为来制止另一种不好的行为,会让我们的军队变好吗?并不会。”
两人沉默以对。
她继续往后讲:“第五个重要因素是后勤。一支强大的军队,必然离不开后勤,因为人要吃要喝,武器要维护要保养,弹药要补充,伤员要救治。所以,后勤也十分重要。可以说军队能坚持多久,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后勤物资能撑多久。而物资储备的充足程度、运输补充的速度,跟国家的实力息息相关。”
冯·塞克特表示异议:“可以以战养战。”
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德军经常这么干。
陈澄有点无语。
“以战养战是一个办法,但仍然存在一些弊端。例如,自身没有充足的物资储备,强征占领区物资,会引发民众反抗,甚至起义。如果不管他们,他们搞暗杀、伏击、给敌军传递情报,会造成很大的破坏。如果镇压他们,又会牵制很多本该投入战场的兵力。”
“再例如,以战养战往往依赖于前线的不断胜利,不断占领新的地方。但如果敌人选择坚壁清野搞焦土政策呢?谁能确保自己每一场战役都能大胜呢?一旦失利,就会立刻陷入物资短缺。”
“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物资储备,需要更多相关的技术创新,或者更简单的说:我们需要钱,很多钱。”
冯·兴登堡稍稍坐起身,眉头锁得更紧:“你想说什么?”
“我们要利用好这场即将到来的经济危机,趁美国人自顾不暇,谋求挣脱《凡尔赛条约》的限制,包括经济、赔款金额和军队上的限制。”
说了这么多,其实这才是这些容克军官们真正关心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
看PPT的厚度也知道这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完的,陈澄翻页准备继续讲经济问题,还没开口就被截胡了。
“我要最简单的答案。”
“……”
别的不说,兴登堡在气势上就很有一国掌权者的感觉。
“基于上述计划,我们现在就要启动三件事:第一,整顿经济、改革教育;第二,秘密征兵训练并伺机介入利比亚战事;第三,对东方军售,跟英美商讨降低赔款金额。”
“你该跟政府官员说这些计划。”冯·兴登堡看起来兴趣缺缺,目光转回啤酒杯上:“我听说马克斯总理此前想聘请你为经济顾问?”
“是。但德国现在的问题并不是多一个总理经济顾问就能解决的。”她收起PPT,声音逐渐放缓:“经济问题是最重要的问题,但不是全部。就当前情况来看,德国想要回到曾经的辉煌,军队想要恢复以往的实力,就必须拥有相对稳定的内外环境。《道威斯计划》的签订已经说明《凡尔赛条约》并非不可改变,扩军强军不一定就需要一口气完全废除《凡尔赛条约》,一点点改变不利条款也可以达成目的。”
冯·兴登堡定定地看着她。
观众没喊停,她也就继续表演下去了。
“就像食用一根香肠,总是切一片,吃一片,再切下一片,面对一个大到无法一步达成的目标时,将其拆分成数个小目标,每完成一个小目标就停止一阵,等事态稍稍平息再去完成下一个小目标,更为明智。”
切香肠战术,或者叫蚕食战术,洗头佬亲测有效。他在1935年到1939年9月前的数次军事冒险就可以视为一种切香肠战术的应用,进军莱茵兰非军事区、德奥合并、索取苏台德,占领捷克斯洛伐克,每次都是前进一大步,再暂停一小会儿。如果他最终止步于捷克斯洛伐克,世界历史都得改写,可惜靠债务和仇恨驱动的战车无法急刹。
两个老人又彼此对视着,用褶子交流密语。
片刻后,冯·兴登堡问:“你打算挽救民主政府?”
“……”
饶是陈澄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两个保皇派老顽固的逆天言论,真正直面共和国总统想让共和国去死这一事实时,还是忍不住想骂人。兴登堡居然是正儿八经的民选总统,德国人民用共和国赋予他们的选举权来选举出一个毁灭共和国的人,实在是抽象。
“表面上看,确实是这样。”
“实际上?”
“实际上,民主政府是无法一口吃完的香肠,1920年时已经有人尝试过了。”她看看冯·塞克特。1920年卡普政变时,冯·塞克特曾经试图支持政变的军官推翻魏玛政府,搞个军政府上台,但最后清楚地意识到军人不是政治家,麻溜跟魏玛政府妥协。
“所以?”
“所以民主政府也需要一步步,一个席位一个席位的拆分、占领……”
“你在劝我向敌人妥协?”
冯·兴登堡起身,脸色立刻沉下来,不用解压也能看出来他是不满意的。
陈澄做了个深呼吸:“总统阁下,您还记得‘刀刺在背’的传言吗?”她慢慢靠近冯·兴登堡:“靠近,才能刺出背后一刀。”
老总统出手如电,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连腕骨都“喀拉”直响:“怎么证明你想背刺的不是我们?”
“……”老登还没老糊涂呢。
她努力忽视作痛的手腕,看着冯·塞克特:“您计算过我为防卫军投入了多少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立刻仰起头直视冯·兴登堡:“我是个商人,做事只计算得失。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没必要花那么多钱和时间精力来背刺您。以我的身家,也不可能与红色暴徒为伍。”
手腕上的力道松懈了。
“1923年时我就跟您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工人罢工是因为他们对现状不满,他们一无所有,不怕失去。瓦解他们的最好办法不是暴力镇压,而是让他们稍稍努力就能获得一点资产。人有了资产,就有了牵挂。”她心里空落落的,却不敢错开跟冯·兴登堡对视的眼神:“工人内部可不是铁板一块。”
冯·兴登堡松开手,继续俯视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希望您任命我为总理。”
绕了一大圈,画了这么多饼,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她准备了非常详细的方案和长篇大论,打算把对面绕晕,顺便给自己攒点信心,但事实证明说出来也不难,一句话的事。
成或不成,也是对面一句话的事。
冯·兴登堡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坐回沙发上,往后一仰:“你太年轻了。”
确实,理论上20岁就可以参与选举,35岁就能当总统,实际上即便是世家出身的政客,也很难在27岁这个年纪坐上总理的位子,何况按照实际年龄计算,玛利亚还不到十二岁,实打实的乳臭未干,黄口小儿一个。
没有明确拒绝就是机会。陈澄微笑着说出她精心准备的台词:“总统阁下,我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年轻到不会对您构成任何威胁。”
老总统只要没痴呆,就一定能明白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按照魏玛宪法,总统任期是7年,下一届总统选举是1932年,那时维特尔斯还不到参选年龄,只能参加1939年那一届,那也是11年后的事了。而其他党派领袖,包括希特勒在内,到1932年时都已年满35岁,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冯·兴登堡看了眼冯·塞克特,再次统一褶子。
“你甚至不是国会议员,即使我任命你为总理,你能成功组阁吗?”
听起来口风有所松动。
她立刻反问:“如果我5月份能成功当选国会议员,您就同意任命吗?”
冯·兴登堡抿着唇陷入思考,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