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僵持片刻,还是台尔曼率先打破沉默。
“如果不能暗杀掉那些高级将领,那就直接动手吧,就今晚。柏林地区驻军和警察加起来也不过1万人,我们有100万,拿下柏林非常简单。”
“我没有100万条枪,而且愿意参与游行和愿意参与起义是两回事,实际上能调动的人肯定比100万少。”陈澄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只凭本能说话:“今晚就行动太仓促,控制不了议员,只考虑柏林的兵力又太草率,柏林一出事,驻扎在勃兰登堡的部队两小时内就能赶过来,加上州警就有5万人了,这还没算防卫军秘密训练的军队和钢盔团。”
她不清楚冯·塞克特到底在民间藏了多少部队,但按他跟冯·兴登堡说的数据,不会少于20万。这20万人藏在哪里可不好说,也许全在京畿,随时等候调动。
“我们人再少也不会低于50万,他们人再多也不会多于30万,难道还打不过吗?”
“……”陈澄一脸“WTF”。
我?我俩?纯步兵打诸兵种合成正规军?打曼施坦因?
这谁能打包票说一定赢?朱可夫和罗司机也不行啊。
台尔曼猛地推了把陈澄:“懦夫!我早知道你是个懦夫!投降派!”他在办公室里踱步:“打又不打,杀又不杀,你想干什么?劝我投降吗?”
还没说几句,陈澄又开始心累了:“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至少听我说完?”
对方没有照做,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于是陈澄开始组织语言。
“你不能不承认,德共现在的实力就是偏弱的,没有一支能打胜仗的武装力量,也没有争取到中立派的支持。敌我力量比较悬殊,如果贸然发动内战,结局必然是惨败。在没有把握取得绝对优势前,要做的应该是充实自己,削弱敌人。”
看对方一脸不屑,陈澄继续解释:“我需要向你说明一个简单的道理,你的目的是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政府,那你就需要除掉资本家和封建势力。他们的势力强大且盘根错节,如同巨人。杀掉巨人最直接的办法是一枪正中眉心,但你现在没有枪,只有刀。刀也能达成目的,只要你找准时机挥刀,并且持续不断地挥刀造成伤害,巨人总有死掉的时候。没有枪的时候不必强行去造一把木头枪,浪费力气,达到最终目的就行了。”
“不择手段?”
她犹豫了一下,点头。
台尔曼笑了:“怎么样不择手段?”
“首先,我们要尽可能充实自己,这分为对内对外两部分。对内,我们需要停止党内频繁的路线和人员更换,把精力放到解决外敌、拓展党员数量、提高党员的文化水平和留存度上。对外,我们需要扩大党员来源途径,可以收留失业者,但不能只接纳失业者,还要联合其他可以联合的力量,比如争取农民、技术工人、小市民的支持,比如联合偏中间派的政党……”
“怎么争取?”
“树立共同敌人或找到共同目标,借助舆论武器,说服他们结成同盟。”她指了指办公桌旁放着的一叠报纸:“我们不能再以‘暴徒’的面目面对所有人,至少不能这样对待同样是底层受压迫的人,我们需要获得大众的认可。我们可以用美国的经济侵略这一现实先把中下层人民先团结起来……”
“你要我向社会法西斯们妥协?”
“……没有,我只是说在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前先积蓄力量……”
台尔曼再次拽动松垮的领带,打断她的话:“我一直就知道,你是个机会主义者,你酷爱投机取巧!你是肮脏的资本家!跟穿制服的屠夫沆瀣一气,也要腐蚀无产阶级战士的坚定信仰!但是,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
“……”
“听听你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在叫我妥协?我们妥协的后果是什么?是八小时工作制变成了十小时,还要变成十一小时,是上涨的失业率后面无数忍饥挨饿的工人,是血腥的镇压、殴打和杀戮!你知道这些天游行示威中,我们有多少同志受伤吗?”
“还有你要维护的那些人,冯·塞克特,贵族、镇压起义的残忍刽子手;克虏伯,大资本家,军国主义的支柱。你身边的人不是资本家就是容克军官,就连你自己也异变成了该死的资本家!”
他终于把勒在脖子上的领带扯了下来,不再跟陈澄一样西装革履,而是变回一个随时准备为其他工人争取平等权益的工人领袖。
身份的转变显然为他加了层buff,指责更加肆无忌惮,从陈澄隐瞒资金来源声称自己要为工人运动出力开始,一路骂到鲁尔危机期间假惺惺地援助工人,再骂她建立的AFI和IFI是光明正大背弃信仰,剥削农民,与资本家和地主同流合污,骂她跟在资本家和贵族身后出席各种高端宴会时像只哈巴狗一样听话……
陈澄默不作声地听他骂。
平心而论,台尔曼骂来骂去也就那几句,还没教导主任骂的难听,眼睛一闭头一低,很快就过去了。
从他洋洋洒洒的词句间不难听出,德共其实知道要搞统一战线,但实在无法信任任何人和党派。农民在鲁尔危机期间拒绝出售农产品给罢工的工人,社民党从一战开始就时不时往他们背后捅刀,就连苏联和共产国际也不能算完全可靠,更别说德共还面临指导路线的分歧、指导权的争夺以及其他极右翼党派的挑衅。
他对她的辱骂,更多是一种情绪发泄和路线争辩,而非真有什么血海深仇。
而两人的路线之争其实是个老问题,1923年鲁尔危机期间,他们就不止一次地讨论过,到底是联合纳粹党,先把封建势力、资本家和助纣为虐的社民党干掉?还是先联合封建势力、资本家和中间派社民党,镇压来势汹汹的纳粹?
台尔曼还没有经历过国会纵火案后的12年集中营监禁,也不知道纳粹党最终会掀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犯下多么罄竹难书的罪行,对他来说,伤害德共最深的是资本家和背后捅刀的社民党,上万笔血债未还,他的选择无可厚非。
而陈澄过去十几年所受的教育无一不在强调纳粹的破坏性有多大,却没有亲身经历过一战和魏玛初期的风云动荡,自然更恐惧和警惕希特勒的迅速崛起。
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叫停这场单方面的语言鞭笞。
“我必须向你重申,我跟资本家和容克地主暂时联合,不代表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场联合共有三个目的:第一,压制、或者说消灭纳粹党;第二,尽快获得足以调动全部资源应对大萧条的权力;第三,从内部瓦解这些人的松散联盟。”
台尔曼将领带随手扔在办公桌上,从文件堆里翻出剪报递过去。
陈澄垂眸一看,上面是数张纳粹党在各州演讲竞选的照片,不仅有希特勒,还有罗森堡、赫斯、格雷戈尔·施特拉塞和他弟弟奥托·施特拉塞,甚至还有希姆莱等人。
“我认可你说的必须消灭纳粹党,我也愿意理解你说的控制经济危机,但你的方法是错的。”他收起剪报,像个师长似的语重心长:“资本会腐蚀人,权力会异化人,你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渣滓。”
“但现在失业者太多了,光靠罢工是无法真正削弱资本家的,只会导致己方缺少维持生活的物资,削弱己方的实力。而如果选择武装起义,我们别说打赢职业精锐的防卫军,连对抗自由军团和钢盔团都够呛,就算依靠群众基础打游击……防卫军在每个镇上都有驻军,德国这么小的地方哪有打游击反扫荡的条件?”
台尔曼沉默地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陈澄不得不避开他锐利的视线,去拿桌上的红领带给他系上。
“德共要解决的,不仅是建立一个无产阶级政权的问题,还是一个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没能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一个发达的工业国建立无产阶级政权。发达的工业国,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实力更强,适应性更强,意味着工人之间的分裂更多,面临的政治环境和思想更复杂。而德国体量太小,容错率太低,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系领带的手忽然被钳住,台尔曼抓着领带反手套上她的脖子,勒紧。
“懦夫!还没反抗就觉得我们会输!革命从来都是要流血的!我不怕死,我的同志们也不怕死,只有你唯唯诺诺!该死的资本家!”
激烈的德语中夹杂着颈骨咔咔的响声和耳旁血液的奔流声,听起来格外动人心魄。
陈澄闭上眼睛,忽然有点好奇在游戏里死亡后会发生什么。
可惜台尔曼没有如她所愿,数秒之后,他就松开手,撑着办公桌剧烈喘息,倒像是陈澄拿领带勒住了他。
那条红领带质量一般,经过轮番折腾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坠在地上跟抹布似的。
陈澄从怀里掏出鲁格p08手枪,放在台尔曼手边,一边解开自己暗红色的领带,一边清嗓子确认声带的状态:“是,我是该死的资本家,杀了我,不然我就会去做更坏的事。”
台尔曼没有动。
直到陈澄替他系上领带,打好一个四手结,他才推开她,拿过手枪塞回她怀里。
“你要参与内阁?”
“……”
德共果然没经验,竟然还觉得只要入阁就有机会达到她说的三个目的?
陈澄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看来你很有信心能在这次国会选举中拿到很多席位?”
“您今晚还有演讲吧?别误了时间。”
台尔曼动作凝滞了一瞬,又继续整理着装:“我也必须强调我的看法,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如你所说,在发达国家建立无产阶级政权是个大难题,但书中预言的‘完美风暴’即将降临,经济危机、政权合法性崩溃、阶级意识觉醒……我们会成功的。”
陈澄戴好礼帽,低头走出办公室,下了一层楼后,听见“砰”的一声,门关了。
她走出大楼,沿着马路往西。西沉的太阳将半条路染成血红色,路两旁华灯初上,音乐从各家门店里飘荡出来,混着街边小贩叫卖芦笋的声音。
“书是好书,可惜书里没说会有纳粹出现。路也是好路,可惜路上不只有德共,拦路虎也不只有资本家。”
她一脚踩在中央党的宣传单上,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