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修罗场

黑色迈巴赫车身流淌着柏林的夜色,从天边的橘红云影,到街边的各色灯牌。因为行人增多,车开得不算快,微风轻易拂过发梢,风里充斥着各色香气。车上的陈澄百无聊赖,盯着天边发愣。
虽然纳粹党只有2.6%的支持率,但还是保住了12个议员席位,除了施特拉塞,戈林、威廉·弗里克等人也如愿成为国会议员,加上一些其他党派的政治盟友,它的实力远比看到的纸面数据要强。
而她虽然坐拥38个席位,却囊括了冯·卡斯特德和罗伊什等临时盟友,实力远比纸面数据要弱,必须想办法获得国会大多数的支持,避免步马克斯后尘。
要获得大多数支持,就绕不开国会第一大党社民党。所以她今晚特意宴请了一些社民党高层:赫尔曼·米勒、古斯塔夫·诺斯克、奥托·韦尔斯、奥托·布劳恩、威廉·凯尔、鲁道夫·维塞尔……
她希望跟他们达成正式的合作,但她太年轻,此前没有从政经验,又是空降组阁,抢了社民党的总理位子,对方虽然赴宴,交谈却并不顺利。
觥筹交错,酒瓶渐空。快结束时,楼下忽然传来不小的喧哗声,不等保镖们探听到情况进来汇报,喧闹先闪现到了包厢门口。有人用力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阴沉着脸甩开阻拦的保镖,帽檐下的视线扫了半圈,停住。
陈澄扭头,看清来人的瞬间忽然觉得手腕发麻,几乎端不住酒杯。
她已经避开台尔曼的活动区域了,怎么还会撞上?
见社民党的诸位脸色也不好,她起身想打个圆场,腿一软,又坐回去了。
“台尔曼先生想见您。”布赫卢克紧随其后走进包厢,凑过来微微躬身,一只手接过酒杯放回桌上,另一只手顶着她后腰扶了一把:“您看要不要加把椅子……”
“不用麻烦了,”门口的人锚定陈澄的眼睛,每一个音节都在用力:“总理阁下。”
说完,对方转身就走。
“……”太踏马尴尬了,她有限的社交经历中从没遇到过这么抓马的现场,只好勉强挂起假笑看看在座诸位,又看看门口,犹豫一瞬,再度端起酒杯。
“今晚很美好,各位保重,明天见!”
喝干这杯酒,她立刻吩咐布赫卢克将在座的大佬们送回住处,自己则跳上车寻找台尔曼。万幸对方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她开到前面一些,停下来叫他。
台尔曼又开始拽领带,看颜色像是上次她给他的那条,一边拽着,一边绕开她往前走,完全当她不存在。
陈澄不得不上车继续往前开一小段路,再叫他。
这次,台尔曼停下了,居高临下地看着驾驶座的她:“没记错的话,总理阁下的家跟我家方向相反。国家宪法规定国会议员可以免费乘坐地铁,您不必浪费汽油跟着我,我自己会坐地铁。”
语气中的愤怒和疏离显而易见。想必在她被任命为总理后,台尔曼对她的信任度又跌破了冰点。
“至少上车好好谈谈?”
对方挪开目光看了眼车标,冷笑起来:“我不会再听资本家的狡辩,也不会坐你压榨手下工人血汗买来的车。”
陈澄立刻拔钥匙下车:“那我们去啤酒馆坐坐?”
“你想让我的听众们认为我跟资本家同流合污?”
“……那我们沿河走走?”
对方抬腿就往外走,陈澄赶紧跟上:“我只是在跟他们商量组阁的事情。”
台尔曼头也不回:“我不在乎再多一个敌人,我的斗志并不会因为你的背叛而削弱,相反,愤怒会激励我继续前进,和一切妖魔鬼怪作斗争。”
“这不算背叛,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至少消灭纳粹的目标是一致的。”
“不算背叛?”台尔曼冷笑:“看看你邀请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他们镇压基尔水兵起义、斯巴达克起义、鲁尔工人起义、血洗巴伐利亚苏维埃和不莱梅苏维埃,处死了卡尔·李卜克内西、罗莎·卢森堡,至少3000名我们的同志以及大量平民。你跟他们坐在一起,就没觉得腥气?”
陈澄无言以对。那些血债发生时她还不在德国,没办法阻止。如今纳粹东山再起,大萧条步步紧逼,社民党的统战价值太高,也不好再翻旧账。
两人沉默着往前走,周边的景色与夜色都被一一略过,直到听见水声哗啦和儿童的嬉笑,她才意识到已经走到柏林大教堂,越过前面那座桥,就到亚历山大广场了。
“我无法将社民党排斥在新内阁之外,这将极大地限制我未来的计划,但我可以尽量避开令你生气的人选。镇压当初那几次起义的是时任国防部长古斯塔夫·诺斯克,我将拒绝他进入我的内阁。”
台尔曼充耳不闻,匆匆过桥,很快拐进一条小巷。陈澄跟着拐进去,立刻停住。
这条小巷虽然在亚历山大广场边上,但通道狭窄,阳光和月光都无法穿过斑驳的墙体,只有昏暗的灯光替晚归者照亮前路。灯光下是突出的居民楼窗户,两楼之间伸手可握,几乎每扇窗户旁都垂着一面巨大的红旗,鲜明的红色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像太阳提前升起。
法兰克福大街,柏林有名的贫民窟。
台尔曼在一面红旗下再度拐弯,身影逐渐隐没于黑暗中。
陈澄犹豫数秒,抬腿往里走。刚走两步,就被溜过小巷的老鼠吓了一跳,没等避开,壁灯忽然闪烁两下,熄灭了。小巷陷入黑暗,象征希望的红旗变成血红的眼睛,由近及远铺开,引导她走向巨兽的血盆大口。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真的很讨厌走夜路,尤其是这种黑巷子?”
“现在转身,就不用走夜路。”
系统这句话似乎在内涵什么。陈澄是个日常习惯来点“阅读理解”的人,但眼下的环境实在不适合跟系统争辩。她回忆着台尔曼转身的位置,深一脚浅一脚,干一脚湿一脚,慢慢往巷子里挪。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摸黑去上早自习,到学校后才发现我同桌一直没来,下午上课的时候又发现她抽屉里的书和课本都没了,我去问班主任,班主任只说她转学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在上学路上被人掳走奸杀了。”
“你居然会把一件2013年发生的事情记到现在?”
“她家跟我家离得很近,我们上学走的是同一条巷子。”
脚下“啪叽”一响,像是踩到了水坑,陈澄呼吸一滞,捏着裤腿僵在原地。
“你假设过如果是你先经过那条小巷,遇到袭击的人就是你?”
“如果我确实假设过,你能计算出可能性吗?”
系统沉默片刻,用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冷淡女声回答:“历史没有如果。在你的人生中,那个女同桌就是缺席了,以一种非常遗憾的方式。至于你,确实躲过了2013年这次人生转折,但不代表以后不会再遇到这样的转折,也不代表你能再次躲过。”
陈澄咬紧牙关,连做好几次深呼吸,积蓄力量后拔腿拼命往前跑。远离身后的灯光后,面前的红色也黯淡不少,再往前就是纯粹的、浓墨般的黑夜了。
有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反手背在身后,用枪口抵住太阳穴,推着她往楼上走。
“那天你来找我,我还以为你打算入阁,没想到你直接投靠兴登堡,拿到了总理的位置。”台尔曼咬牙切齿:“你都是总理了,为什么没有找我组阁?如果是你,我本来愿意再给予一次信任的。”
她没反抗,倒是有点想笑。
“我们两党加起来的支持率甚至没有超过20%,且不说内阁名单能不能通过国会决议,就算组阁成功,政令能被通过吗?如果不能被通过,拿到总理职位又有什么用?”
台尔曼没有回答,只是俯视陈澄。
“你总说革命就是要流血牺牲的,为什么会流血?是因为敌人的反扑,对不对?”她艰难地传递自己的意思:“如果敌人足够懦弱,能少流很多血,对不对?我不是你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最值得关注的敌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这片居民区显然年久失修,路过两层楼的楼道灯都无法点亮。陈澄努力睁大眼睛辨认楼梯,声音也压得很低,以防被人听到。但台尔曼一直没有回应,于是她停下脚步,扭头去看他的脸色确认态度。
3楼的楼道灯亮了,一点昏黄从墙边洒下。
不得不说蓝色的眼睛真好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蓝天,大海,进而联想到一系列辽阔、包容万物的东西。可惜台尔曼戴了顶帽子,眼睛被帽檐遮住大半,而陈澄还没学会怎么不通过眼神判断对方内心所想,倒是不着调地想起一句歌词:“我望着你不肯后退的眼睛,也不确定自己代表了光明”。
房门“咿呀”一声被人打开,一个眼熟的女人探出半张脸朝外看:“回来了?”
台尔曼收起枪,松开手,示意妻子回屋。
陈澄以为能进屋好好聊聊,像6年前那次一样。但台尔曼堵在门口,没有半分让她进去的意思,她只好踌躇着站在门外,看生锈的门和布满蛛网的壁灯,等待裁决。
等了片刻,台尔曼问:“你跟他们的谈判顺利吗?”
“不算顺利。”
“那明天就会变得顺利了。”
他关上门。
陈澄后知后觉意识到,台尔曼来找她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是为她提供威慑。虽然德共几乎不可能被其他党派接纳,但陈澄跟德共的关系看起来不算差,只要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德共会参与进联合政府,社民党就不敢拿乔。
她抬手敲门:“台尔曼先生,明天开始,我们需要更隐蔽的联系方式。”
掉漆生锈的铁门被打开一条缝,台尔曼的蓝眼睛从门缝里漏出来,上下打量着她:“你还愿意支援反压迫斗争吗?”
点头。
“回去等我消息。”
门再一次被关上。陈澄借着昏黄的楼道灯走下3楼,努力辨认着脚下的道路往外走,等走出小巷再回头,才看到半空中一直亮着盏昏黄的灯。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写申请把台尔曼纳入可攻略角色。”
陈澄抹了抹眼睛。
“你在亵渎一位革命战士。”
“但我本来就是乙女游戏系统。”
“……即使作为乙游,我也要吐槽。制作组已经完全把玩家变成肝剧情和收集度的工具了,我在剧本里过的每一天都像在上班,还是没有休息日的那种,比996还过分。”
当玩家觉得玩游戏像上班时,卸载就是必然选择,可惜这游戏不能卸载。
系统装死没回应。
陈澄嗤笑一声,沿路返回去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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