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埃森西南的胡根普特城堡前停下。陈澄下车,冲带头的克虏伯大叔及其身后一大群路灯挂件们挥手示意。等米勒也下车后,两人便快步走过去,一一握手寒暄。
“总理阁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希望您和您的家人都安好。”
上次因为他的长子阿尔弗雷德失踪,陈澄被暗算蹲了半个多月的拘留室,现在还记忆犹新。不过老爷子统战价值不低,加上后来他主动带孩子上门拜访解释前因后果并道歉,两人倒也没生出嫌隙。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位是本次宴会慷慨的主人家,冯·弗斯滕伯格先生。”
“这是西北工业集团董事会主席……”
本次事件中的资方代表,成立斗争基金反对仲裁制度的家伙,竟然还是陈澄见过几面的熟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吐槽自己已经被路灯挂件腌入味儿了。
当着米勒的面,对方虽然保持恭敬,但脸色显然算不上好看,甚至公开吐槽:“您可没说您带了别的客人。”
陈澄直接回怼:“我不是来做客的,是来解决问题的。”
要是一开始就输了气势,后面只怕不好谈。
攒局的冯·弗斯滕伯格和克虏伯试图打圆场,示意大家进城堡再聊。
等进了城堡,各方坐定,陈澄才放缓语气,转入正题:“各位,我再次重申,我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我非常关心各位面临的困难处境,所以我不会发表演讲,我希望听到各位对劳资问题的想法。”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
“总理阁下,您也有不少产业,应该知道现在的经济形势不比以前……”
陈澄带了铅笔和记事本,本来还想记录下有没有自己此前没考虑到的地方,听完第一轮发言就知道没必要了。
劳资纠纷问题,表面上是劳方和资方的矛盾,实际上牵扯多方。劳方这边,工人和工会诉求不一致,因为一些工会领袖有了政治身份,就会背离初心,变得更像包工头,更容易妥协,而工人们想好好活着;资方这边,确实因经济逐渐全球化而受到大萧条前兆的负面影响,但他们有的无序借贷,有的随意扩张,也不算全然无辜。
正常情况下,劳资双方中间存在一个调节器,调节双方矛盾,也就是负责维稳的政府。1918年德国面临崩溃时,就是靠《列金-施蒂内斯协议》稳定了内部矛盾,才能攒出来一个临时政府应对战败后一系列问题。
但政府的话语权太弱了。因为被迫签订严苛的赔偿条约,本来挺正统的魏玛政府混得像个傀儡政权,赔款几乎全靠加税、借钱和发债券,没别的牌可打,到处受窝囊气。
几人依次发言结束,会议室里陷入死寂。
陈澄起身,双手撑着桌面,低头看自己做的记录:“如果暂时没人想补充的话,我来总结下各位的诉求。一是降低税率让各位有机会偿还私人债务;二是取消集体合同制,让劳资双方自由协商薪酬;三是取消强制仲裁制度,对吗?”
有人敲响桌子。
她看了眼米勒,清清嗓子:“取消集体合同制,是可行的。”
但这肯定会削弱工会的存在感,进而影响左派社民党和德共的支持率,提案容易被二者否决,别说台尔曼,米勒都得跟她闹起来。
“但不能因此放松对劳动关系的监管,工人的合法权益需要得到保障。”
所以政府得支棱起来。
“也许可以这样:企业和工人可以自由进行劳动合同签订和内容谈判,但必须采用由政府出具的统一劳动合同模板,在模板的基础上,在工会的见证和监督下,由企业和工人自由约定合同细节内容。”
给工会那帮人找点事做刷刷存在感。
“强制仲裁不能取消,同样是出于保护双方利益的考虑。但可以在强制仲裁前给予更长的谈判协商时间,更多的协商方式,劳资双方都需要有维权的途径才算公平。”
“至于现在经济不景气,经营困难……这件事情比较复杂。”她站直身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有诚意:“首先,我希望各位能理解,国家确实面临巨大的困难,我们需要团结起来共同渡过难关。然后,我希望企业这边改回八小时工作制,薪资和涨幅与工人自行商定,作为补偿,我可以承诺各位更多的政府订单。最后……”
还没说完,有人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打断:“这怎么可以?工人上班时间少了,赚的钱不就更少了吗!我们怎么清理债务?怎么交得起税?”
陈澄看了一眼,没认出来那是谁,只知道是个中年男人。
“您发工资给他们,是买他们在工厂里待10个小时,还是买他们在工作时间内生产的产品和创造的价值?”
如果有机会,她也想当面问问福报老板这个问题,996就能有更多收获吗?
“我自己也有公司,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八小时工作制是最合理的。工人有充足的休息和娱乐时间,不会随意罢工,企业经营会更稳定。而将时间尺度拉长来看,经营状况越稳定,企业能持续的时间就会越长。您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让工人们待在流水线上待满10小时,甚至更长时间,而是赚到更多钱,对吗?”
对方缓慢点头。
陈澄叹了一声,又想起好多年前跟施特雷泽曼说的那套话术。
“想要有更多可支配的收入,无非开源节流两种方式。延长工人的工作时长但不涨工资,是一种间接留住钱的方式,但不能真让您赚到更多钱。因为生产出的货物如果无法卖出,增加工作时长只会让您损失更多原材料以及购买原材料的钱。”
想想恐怖的贸易逆差额,再想想更恐怖的战争赔款,她的脑瓜子嗡嗡响。
“我有个想法,”她支起铅笔,靠笔尖戳着手心的痛感提醒自己别怯场:“我想以五金行业为试点,尝试以下五件事情:第一,退回8小时工作制,全面推行早上6点到晚上10点两班倒模式;第二,规范合同模版,自由签订;第三,依据企业带动的就业规模提供一些政府订单并降低税率;第四,依据企业生产转型的需要提供长期低息贷款,逐步替换国外的短期贷款;第五,由政府部门为企业定制降本增效方案,当然,采纳与否听凭自愿。”
接下来,她一一解释了什么是就业规模跟政府订单和税率挂钩,什么是生产转型,什么是降本增效。
平心而论,这次发挥比1923年那次要进步不少,至少她没有紧张到手心冒汗,解释中途被提问打断还能找回自己的话头,甚至还能分出一部分注意力观察与会众人的面部表情,判断他们的意向。
坏消息是,在听完详细解释后,有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人站起来提问了。
“总理阁下,您说的这些很有意思。我想知道,您的这些方案是否经过内阁讨论和国会决议呢?”
“……”
草,真是一击必杀,她今天刚就职,还没开过正式的内阁会议。
魏德总理可不是以后大权在握的联德总理,只是夹在总统和国会中间两头受气的高级打工人,她说得再好听,甚至提前扫清一切落实方案的障碍,只要总统或国会有一方否决,都是白费工夫。
死寂在会议室里蔓延。米勒清清嗓子,似乎想站起来为她解围。
陈澄……陈澄打开了光幕。
“统姐,这游戏真没有存档功能吗?我想存个档……”
“为什么要存档?”
“……我想说点危险的话。”
“你当年在啤酒馆跟希特勒对枪都没问过存档的事情。”系统模仿她的声线:“玩游戏哪有不作死的?”
“……”那就是没得存了。
陈澄十分无语,费了好久才调整好表情,关掉光幕,用眼神示意米勒坐下,随后刻意地挑动一边眉毛,紧盯着发问的那个老男人,提高声量反问:“国会决议?”
米勒瞬间瞳孔地震。
内阁成员就是经国会表决通过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国会决议是什么,所以这句反问就是另一个意思:她知道,但她不在乎。继总统是个保皇派后,总理也表露出反共和倾向。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克虏伯不得不站出来了。
“我认为您的方案可以尝试,也愿意在我的工厂里进行试点。”他说试点这个词组时语速很慢:“我想知道试点会持续多久?怎么判断试点是否成功?以及,我想知道政府订单的来源是什么?会经常有还是定期发布?税率最低能降多少?”
看似抛出一大堆问题为难,实则给她递了台阶。
陈澄松了一口气,趁着回答问题的机会又给在座的各位卖安利,克虏伯大叔又继续给她当助攻,一唱一和下,最终达成初步意向。
旁听整场的冯·弗斯滕伯格适时介入:“各位,晚餐已经准备好,请移步餐厅。”
这些人在讨论会上说话格外不客气,到散会时却突然想起她是总理了,纷纷让她走前头。她绷着表情示意米勒跟她同行,又态度强硬地示意米勒坐她旁边,趁着主人家介绍今晚的菜品和餐酒,众人逐渐落座时,压低声音安抚对方。
“米勒先生,你听过这么一句谚语吗?别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从她那句意味深长的反问说出口后,米勒的表情就一直非常难看,现在坐在古老城堡奢华的餐桌旁,更是一脸“如坐针毡”,犹豫片刻后,他才回应:“维特尔斯先生,希望您清楚您在做什么。”
陈澄心情复杂。
为了避免自己装不下去,她拿过酒杯高举,向众人示意:“为了德意志!”
短暂的愣神后,众人纷纷举杯高呼:“为了德意志!”
米勒同样举杯应和,等抿了口酒,放下杯子后,他又低声重复了刚刚的话:“希望您真的清楚您在做什么。”
“……”再说下去她就真绷不住了,只能赶紧转移话题:“今晚要委屈您跟我一起连夜赶回柏林了。好消息是,您有一晚上的时间思考合同模版里的条款,比如,规定每年必须发放一定数额的年终奖金。”
米勒愣住了。
“只是个小建议,您可以跟党内的朋友和马克斯先生聊聊。”
既然这是个高自由度游戏世界,她又有了点小权利,玩玩模拟经营不会出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