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澄以为米勒跟着施特雷泽曼去公费旅游一趟后会快乐一点,可惜事与愿违。他在9月第一次内阁会议上就对格勒纳表示明显的失望,称防卫军的秘密重整军备让协约国迟迟不肯撤出莱茵兰,即使签订了非战公约也无法阻止战争的发生。
作为知道后续故事的人,陈澄不得不承认米勒是对的,但作为私下支持防卫军明面上又要维持联合政府的人,她不能在内阁会议上公开支持任何一方,只能尽量协调双方诉求。而米勒和他的社民党同僚们诉求非常一致:想了解秘密重整军备的进度。
陈澄尽量控制自己不露出微妙的表情:“您想如何了解?”
“我们希望陆军和海军的指挥官出席内阁会议,将一切告知我们全体内阁成员。”米勒说话掷地有声。
“盖斯勒博士在任时确实有一些违反《凡尔赛条约》和隐瞒预算用途的举动,但我上任后已经叫停了它们。”格勒纳也很强硬:“您从一开始就做了有罪假设,即使我同意让两位指挥官出席内阁会议,难道您就会相信他们说的话?如果您会相信他们,那我又因为什么失去了您的信任?”
调和失败,两方不欢而散。
第二次内阁会议上,米勒旧事重提,仍未能解决。
陈澄眼看着好不容易攒出来的联合政府又有要垮台的迹象,实在着急上火,又想不到调和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涉事一方哪天自己想通,退让一步。
然后,她收到了冯·勃洛姆堡的邀请函。
冯·勃洛姆堡一家住在柏林-兰克维茨地区的军官公寓里,上楼时她还幻想能多解锁一些卡,等房门打开,四个壮汉齐刷刷回头看她时,就只想转身跑路了。好在开门的冯·勃洛姆堡笑意盈盈地跟她打招呼,态度温和得很,她才敢进屋。
这场小型聚会的邀请人确实是冯·勃洛姆堡,但他却是受人之托攒局,参会的另外几位分别是国防部长格勒纳、陆军总司令威廉·海耶和海军部负责人汉斯·岑克尔。
看来格勒纳意识到自己扛不住社民党的穷追猛打,想先跟她坦白,争取斡旋。他自己不能直接出面落下话柄,只能让手下人张罗攒个局。可惜陆军海军的指挥官都跟她不熟,这才找到名为部队局局长,实为陆军总参谋长的冯·勃洛姆堡给她寄信。
陈澄宽心不少,饶有趣味地一边看格勒纳和陆海军指挥官串口供,一边听冯·勃洛姆堡跟她讲最近一个月的奇妙旅程。
“我刚从苏联回来,见到了伏罗希洛夫和沙波什尼科夫。”他笑得很开心,脸颊的红晕几乎蔓延到眼角:“您知道伏罗希洛夫吗?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不仅是对我,对我们在那里的军官和学员也非常友善,我想我们也可以接纳一些他们的军官来德国学习。”
有求于人当然要客气,希特勒都知道要向世界展现最好的一面,难道苏联不会?
“等法国驻军彻底撤出再接纳苏联军官比较好,否则一旦被发现,又得吵起来。”她用眼神示意格勒纳:“他让您邀请我过来,难道没告诉您原因?”
“不是格勒纳部长让我邀请您的,是海耶将军。”
威廉·海耶是个颜值抱歉的老头,脾气气质都属于好好先生那一类。陈澄很快挪开目光,向冯·勃洛姆堡简单解释了攒局原因和米勒的要求。
“我也听说了那次事件。”老冯爷不笑了:“对瓦尔特·罗曼上校的行为我不好评价,有人认为他是为了国家才挪用秘密资金去投资,目的是赚取更多的钱来复兴海军,只是不幸遇到了骗子;也有人说他就是单纯想赚取点额外收入,还有人说他投资那个菲比斯电影公司是为了退役后转行去当演员。”
“大概是都有的,如果那些投资都成功的话,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惜他失败了,所以有关贪污腐败、秘密扩军和研发新型装备的一切秘密都被公之于众。”
她一开始也不太清楚米勒为什么这么生气,这么执着,直到某天在财政部的文件里翻出了一笔金额为9300万马克的建造水面舰艇预算文件,才明白原因。这种无视债务和实际情况疯狂砸钱造船的行为,确实容易让人想起一战前德国跟英国的海军军备竞赛。
那几乎是德国此后一系列悲剧的开始,一个源自威廉二世一时冲动,却让全世界人民背负代价的错误决定,也是社民党和德共分裂的开始。如果米勒有机会回到过去,他肯定会拼尽一切阻止威二跟英国拼海军,而现在,米勒和社民党其他部长们肯定将阻止魏玛海军的这一计划视作阻止第二场世界大战的机会。
陈澄直觉但凡那笔预算不是造船,是造别的,飞机、大炮甚至坦克、岸防炮,社民党人都不至于如此过激。但偏偏是造船,还是在政府债台高筑,发个失业补助都捉襟见肘的时候给海军造船,不过激才怪了。
“不过,我记得历史上,米勒当总理的时候是同意这个装甲舰建造计划的?”
“是的,冯·兴登堡给他开出的组阁条件之一就是必须支持这一计划。但在11月,迫于党内反对,他又投了反对票。”
“啧,所以现在不是他当总理,他想反对就反对了?”
“米勒说的可不是反对,而是了解进度,一切的进度。”
陈澄摇头,喝了口咖啡,扭头看格勒纳和陆海指挥官对口供。海耶如她所料是个好好先生,只点头应和,很少说话,海军那位则是个暴躁老哥,或者被戳了痛脚,言辞激烈到给他的上级喷了满头满脸的口水,想必输出惊人。
可惜,手边没有零食能边吃边看。
冯·勃洛姆堡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还记得我去年跟您说,防卫军一直在努力应对波兰人可能在德国东部发起的突袭吗?之前只是陆军和飞行员们参与兵棋推演,现在海军也加入进来了,他们认为建造更多装甲巡洋舰能有效防止波兰人从海上突袭。如果是您,您会同意装甲巡洋舰的建造吗?”
不能吃瓜看戏了,陈澄轻叹一声:“您真的认为波兰会进攻德国?”
“当然!”连他也激动起来:“协约国不讲理地站在波兰一方,帮助他们侵占即使在凡尔赛条约里也规定属于德国的领土,您难道不知道?就在安娜伯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格勒纳一脸怒意地朝两人走过来,占了冯·勃洛姆堡的座位。
“总理阁下,我必须明确您的态度,您希望我们向社民党人坦白吗?”
陈澄才不上当呢:“我让您们坦白,您们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
老部长翘着胡子没有回应。
“所以,我的态度并不重要,您已经做好了让两位指挥官出席内阁会议接受质询的打算,只是不确定要怎么说、要说多少,或者说,您不确定的其实是社民党人对‘一切’和‘进度’的定义。”
“是,装甲巡洋舰是一定要建的,但社民党人……赫尔曼·米勒远没有艾伯特那么思虑周全。”格勒纳抹了把脸:“公开一切进度会怎么样?会让协约国同意降低赔款吗?会让波兰打消对我们东部领土的觊觎吗?相反,如果我们真像他们说的严格裁军,波兰人会吞掉东普鲁士,法国人会拿走鲁尔,巴伐利亚会转而拥抱奥地利,德国会崩溃。”
站在客观角度上,她能理解这种不安全感,但现在可不是发同情卡的时候。
“一直以来,军队都认为自己应当独立于政治之外,但在政府看来,这条原则实在荒谬。”她又翻出了以前的言论:“协约国撤军要靠外交部门争取,军队开支要靠财政部门做预算,靠内阁批准。政府和军队本该一同为国家效力,现在您看看,军队无法继续战争时,由政府出面和谈,要被军队骂为‘十一月罪人’;军队想秘密扩大实力,需要政府批准预算,政府还不能知晓上亿马克被用在什么地方,这合理吗?”
格勒纳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复杂。
陈澄知道这话戳了他肺管子。他当年就是劝德皇跑路的总参次长,虽然在社民党这边风评尚可,但很不受军官们的待见,日子过得苦哈哈,直到年初才因前任部长丑闻发酵军政双方互相妥协而上位,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承受的压力比她少不了多少。
“但军队就是国家的支柱,社民党人同样知道这一点,他们并非不能讲理,只看您如何阐述建造巡洋舰的目的。”
正如兴登堡可以被半真半假的言论糊弄一样,米勒也可以。
“我先问您,建造军舰的作用是什么?”
格勒纳愣了一下,表情又加了点茫然:“是……保护德国领土?”
“是,但不止。”说起这个,她可不困了:“军舰在德国基尔造船厂建造,用的是德国工人、德国企业出产的钢材和配件,这背后都是就业、是收入,是有利于社民党的东西。既然社民党没有说明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是怎样的一切,那您就可以按照您的理解公开‘一切’。比如,实际上涉及预算隐瞒的金额极少,预算也用于修建防御工事,再开除一些涉事人员以平息事态……”
对方一点就通,她就放任老哥自由发挥了。
在她看来,防卫军有一万种理由一万种方式秘密扩军,造水面舰艇是性价比最低、最不该走的路,要是她年初就在内阁里,也不是总理的话,肯定反对这一预算。
当然,现在只能屁股决定脑袋。
格勒纳自己嘟囔了半天,终于用力握住她的手:“总理阁下!我想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为了新军队的利益,我愿意承担所有罪责。”
这倒把陈澄整不会了。
老哥前些年被排挤成那样,肯定没参与秘密扩军,但他却那么自然地决定亲自背锅,放弃防长的位置,看起来已经习惯了,不是第一次背锅的样子。
她忽然直觉对方那个劝德皇跑路的罪名后面另有隐情,稍加思考就明白了,他虽然是高官,但肯定越不过当时的德军总指挥兴登堡做决定,只是替上级背了黑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兴登堡也没替他澄清,就这样放任他被军官们排挤辱骂这么多年。
等等……这似乎是个机会。
她又用上诱哄的语气:“用不着这样。我想问您,您是想要预算,还是想要军舰?”
老哥又茫然了。
“要了预算,不一定用来造军舰;想造军舰,也不一定要政府出钱。”
两双蓝眼睛对视片刻,格勒纳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次握紧她的手。
当着旁人的面,陈澄笑容真诚,等上车离开才把白眼翻出来。
德皇的孝子贤孙们,等着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