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施拉格特

陈澄本来只希望打了土豪能刮下来一点油水赔款,没想到彻查之后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鲁尔危机对德国经济的毁灭性打击。如果说一战后期的总动员、大饥荒和大流感碾碎了德国的底层民众,那鲁尔危机就把中产阶级也打残,只养肥了最顶层的巨头。
她挑选的反犹烟雾弹,人民党党员、国会议员胡戈·施蒂内斯,曾经的采矿和钢铁业巨头,在整个鲁尔危机期间实际受益的收购合同超过1500份,资产暴涨至10亿金马克,登顶德国首富,真正是大发国难财。
虽然他本人已经死了,家族也破产了,但有儿子继承家产,也有经理人继承破产后重组的公司。那个经理人的名字还挺眼熟:阿尔伯特·弗格雷,正巧是人民党的创始元老之一,2月份刚被派往巴黎商讨德国赔款事宜。
要不是知道英法美不会放过德国这只肥羊,降低赔款确实不好谈,她又要阴谋论了。
暂时动不了弗格雷,她就想拿小施蒂内斯挡一挡。但小施蒂内斯也不是好惹的,虽然没有国会议员的豁免权,但人脉很广,确定传唤他询问后不到一个小时,陈澄办公室的电话就被人拨通了。
她一接通,对面是冯·西门子先生。
“……您认为在鲁尔危机期间收购那么多破产公司是正常的行为?”
“正常的商业兼并而已,老施蒂内斯先生只是把握好时机。”
“那么,在赔款谈判陷入僵持时,如果小施蒂内斯也想来一次‘正常商业兼并’,恢复父辈荣光,会不会再鼓动法军出兵,制造好时机?”
对面没了声音。
“或者鼓动美国、波兰、意大利等国出兵?还想制造什么危机?巴伐利亚危机?柏林危机?东普鲁士危机?要不干脆德国危机好了?”发泄完情绪,陈澄不失时机地安抚:“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他做得太过分了。”
挂断电话后不到十分钟,又一个电话响起,这回是交通部长科隆先生。
“我很高兴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拯救您的同党,”陈澄继续翻白眼:“高速公路修得怎么样了?铁路这一季度营收多少?够赔款吗?不够?不够您还有心思打电话给我,是等英法美军队进驻柏林强收赔款吗?”
她又一次挂断电话,坐在办公室生闷气。
没多久,第三个电话又响了。这回是还在医院的施特雷泽曼,大约是从其他人民党成员那里得知了消息。
“听说您让人把小施蒂内斯先生抓了?”
“您也来给他求情?”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是旁人来求情,陈澄都懒得浪费口舌,但对施特雷泽曼,她犹豫数秒后,还是决定斟酌一番措辞哄哄对方。
“您知道施拉格特上尉吗?”
陈澄一开始也不认识,是去年冯·勃洛姆堡提到安娜伯格山后,她才逐渐了解到的。或者说,其实1923年她就知道有这样一群人存在,只是去年才知道其中一人的名字——阿尔伯特·里奥·施拉格特上尉,是法军占领鲁尔期间处决的德国抵抗者之一。
同那段混乱时期很多被处决的抵抗者一样,施拉格特上尉是农民的儿子,世界大战开始时刚高中毕业,受到国家领袖的召唤参军入伍,负伤授勋,在一战的血与火中完成男孩到男人的蜕变。不同的是,1918年底退役后,他选择进入弗莱堡大学学习经济学。
他的校园生活很短暂。德国人签了停战协议并撤回军队后,英国人的饥饿封锁仍在持续,布尔什维主义又大举进攻波罗的海沿岸,逼近东普鲁士。德国内外交困,腹背受敌之时,他再度挺身而出,参加了自由军团。
那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已不得而知,陈澄唯一能肯定的是少不了杀戮,少不了战斗,少不了理不清的领土归属。总之,施拉格特与他的战友们为保卫波罗的海德意志人传统定居区而战,直到德国政府陆续解散自由军团,他撤回德国国内。
然后,他又一次遭遇了法国人。1920年2月,法军占领德国的上西里西亚,并计划组织“全民公投”,法国报刊怒吼:“德国的统一必须被粉碎,德国必须解体为一个个尘埃般的单体国家”。波兰人看到了扩大版图的机会,跟法国人合作搞了三次暴动,解散当地的德国警察,虐杀德国平民、袭击德国住宅,逮捕抵抗者。
正如陈澄知道的那样,法国人一直试图夺走德国一切工业潜力,拿走阿尔萨斯洛林、托管萨尔、占领莱茵兰和鲁尔,现在盯上了德国东部的西里西亚工业区。他们定义的“全民公投”,是武力纠正对波兰不利的投票结果,用警棍迎接来投票的当地德国人;是在百般阻挠发现结果仍然有利于德国后,选择暴力推翻公投结果。
第三次暴动发生在安娜伯格山。
1921年5月4日,4000名波兰起义军攻占了这座矿山,逼近德裔居民区。在双方政府保持沉默的情况下,两名退役的将军来到这里组织陆续赶到的1650名自由军团士兵进行抵抗。波兰人有大炮和重机枪,德国人只有步枪和手榴弹,但施拉格特仍然带着900名主力于5月21日发动进攻。
战斗到次日凌晨,德国人缴获大炮;次日中午,大批波兰援军赶到,德国人靠着战术指挥应对人数远超自己的波兰起义军,战斗持续七小时后陷入胶着。
第三天上午11点,几乎被打残的德军展开全线冲锋,轻伤的士兵拿手榴弹和刺刀冲在前面,后面跟着裹绷带的伤员,又持续战斗到晚上,波兰人终于溃败离开。此时,有的德国部队只剩下10%-15%的兵力。
此战之后,施拉格特被称为“安娜伯格的英雄”,受到民众欢迎。但彼时的魏玛政府害怕法国人报复,禁止宣传他的事迹。解散这支自由军团后,他甚至没获得官方的一句感谢,还到处奔走为再次失业的战友们安置工作。
然后是1923年1月11日,五个法国师和一支比利时部队进驻鲁尔区。
那段日子过得太痛苦,以至于陈澄每次复盘自己进入游戏后的操作,都会下意识避开在鲁尔的所见所闻。被屠杀的罢工工人、被监禁的停工企业主、被抽花脸的过路少女和老人,被倒吊着殴打的抵抗者,被刺刀抵着从自己家里出来露宿街头的德国人,被抓进大牢的不愿意发表莱茵兰独立言论的主编和记者,被侵犯的德国妇女,甚至……
她停住话头,吞下哽咽,庆幸自己跟施特雷泽曼隔着话筒。
“3月15日,施拉格特上尉带人炸了卡尔库姆铁路桥,阻止法国人把从鲁尔抢的煤炭运回法国。4月5日,他被叛徒出卖,被法军逮捕,因间谍罪和破坏罪被判处死刑。”
这件事情离谱到英国人都看不下去了,在经过审查的报刊上锐评称,凡尔赛条约已经堵住了德国人的嘴,法国人仍然违背条约侵占德国领土,根本不把德国人当一个平等的民族,因此,如果德国人起来反抗侵略者,只能怪法国人自己。还说如果情况颠倒,德国人在法国扮演法国现在在德国扮演的角色,那么全世界都会赞美这样的崇高烈士。
陈澄想起了戴高乐,想起自由法国、波兰和乌克兰的游击队,想起了远东、南美和非洲,想起过去、现在和未来。
“但是,您知道吗?在上西里西亚,他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过十几名法国人,后来还救过一名法军军官。法国人也知道,普恩加来知道,但他们没有放过他。1923年5月26日凌晨,他被执行枪决,年仅28岁。”
“您读过他在狱中给亲人写的信吗?从 1914年到今天,出于对祖国的爱和纯粹的忠诚,我牺牲了我所有的力量。哪里需要帮助,我就去哪里。昨天是最后一次……”
她说不下去了。
如果说德国政客裹挟德国人发动二战,所以战后活该被分区占领分裂国土,那么是否可以说,法国政客裹挟法国人占领鲁尔,所以活该被纳粹占领?然后是德国发动一战,拿破仑三世进攻德国被普鲁士吊打,拿破仑一世暴力拆散神罗,再上溯到……
千百年间这对曾经的兄弟大小摩擦无数,受伤害的永远是普通平民。而现在,即使不再发生热战,经济领域的残酷掠夺仍然让民众不得不起来反抗。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出卖施拉格特的叛徒后来被两个自由军团的战士暗杀了,其中一个动手的是马丁·鲍曼。他因此蹲了大牢,出狱后投奔了纳粹。去年深秋,在深夜见过希姆莱的第二天,鲍曼主动找上门,聊起过往经历时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一位防卫军军官问过我一个问题,现在我也想问问您:如果我们服从了所有和约、签字和让步,法国仍将入侵我们,会发生什么?”
问这个问题的人是冯·勃洛姆堡,在谈论相关话题时他的不安肉眼可见。
陈澄知道历史上发生的是1940年德军入侵法国,但她做不到拍着胸脯说现在法军一定不会再占领一次鲁尔,因为法国占领军确实还没有撤出莱茵兰。连她都能当上总理,说不定法军还真能再冲一次呢?
长久的沉默后,施特雷泽曼说了第二句话:“您……打算怎么办?”
“我仍然相信并愿意支持德法和解,前提是在平等的基础上。我也愿意原谅法军占领鲁尔的行为,但我没有资格代替被杀的人和破产的家庭去原谅这期间发生的一切。如果谈判无法让法国人退让,那就只有利用舆论了。”
静默片刻,她接着说:“这周六,以施拉格特上尉为原型的电影会在国内上映,下周会对小施蒂内斯等人提起特别公审,有空的话,给他找个好律师吧。”
挂断电话后,她陷入沉思。
害怕敌国惩罚所以不歌颂自己国家的民族英雄,魏玛确实像个傀儡政权。但只要开始宣传施拉格特,利用民族主义向法国人施压,就免不了喂饱同样宣扬民族主义的纳粹。
想来想去,她也没想到别的什么好办法拖延谈判时间,只能咬牙顶上。为了不殃及无辜,她干脆把露伊莎和夏莉打包送回慕尼黑庄园,并郑重嘱托:“如果听到我下台或者被刺杀的消息,立刻买票去美国,佛罗里达圣奥斯丁,找拉德森庄园。”
送走露伊莎之后,她又依次给各地救援队的负责人打电话,让他们寻找施蒂内斯收购合同上的出售方,邀请他们来柏林出庭作证,往返车票食宿都由她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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