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威斯特法伦回到柏林后,陈澄收到了施特雷泽曼送来的《杨格计划》最终版。
施特雷泽曼表示,美国人不同意将债务全部转移到美国身上,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将赔款减少到1125亿马克,分59年还清,其中每年的6.5亿马克是无条件赔款,必须如期如数支付,其余是可延期赔款,依据财政情况最长可延期两年。
9月3日,各国代表在海牙表决这份计划,高票通过。现在压力来到德国一方这边,德国需要确认或者否决这份计划。
陈澄忍不住想抓头发。
协约国仍然打算让德国的赔款成为战胜国之间偿还战债的主要来源,甚至鼓励魏玛政府发行债券,却不考虑负债太重的魏玛政府面临信用丧失的尴尬处境。去年初马克斯内阁发行的5亿债券到现在也没筹齐,民族人民党提交的《反对奴役德国人民法》草案却获得不少支持,还要求把是否同意《杨格计划》转为全民公投。
一旦公投开启,国内的右翼势力将空前团结,纳粹党靠蹭也能蹭到不少血包。
以现在的汹汹民意,如果同意这份计划,经济危机一到,她就得下台,根本无法实施后面的计划,更别说继续支援亚非国家独立了。而她一旦下台,接下来要上的可能就是冯·帕彭或者布吕宁,然后走向原定的历史正轨,直到那个男人得到他命定的称号。
但要是直接掀桌,离美股崩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时机不够好,只能拖。
关键是,她不仅要拖协约国的时间、还要拖着国内的民意,以及拖住兴登堡别在计划上签字。毕竟按照魏玛宪法,能跟外国签订协议的是总统,不是她。
“我怎么能觉得干总理比造反好呢?这一堆烂摊子!”
她痛苦地恨不能撞墙。
系统则继续在耳畔复述她说过的话:“对面有曼施坦因、古德里安、隆美尔,怎么打?去送人头吗?”
“……人时常会有种错觉,我上我也行。真上了就会发现,真不行。”
陈澄“哐哐”拿头撞墙,正被从隔壁房间回来的露伊莎看见。小姑娘有样学样,也往墙上撞,撞一下就笑一声。她赶紧把小姑娘抱开。
“别学,会撞傻的。”
露伊莎摸了摸额头:“但是你也撞,你也会变傻吗?”
“嗯,我已经很傻了,所以你不能更傻,你聪明我才能聪明。”陈澄也摸她的额头,又看看桌上堆成山的信封和文件。
就职之初,很多人骂过她手段过于软弱,是典型的妥协派。扫黑和施蒂内斯案后,说她软弱的声音少了,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如果美英法真不想让德国生存下去,那就只能再强硬一点,直接掀桌了。
她立刻分别召见了苏联驻德全权代表和经济部长布吕宁博士,询问苏联外销木材的价格和销量,以及当前国际农产品价格。在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她翻开行程安排,在10月初加上一条“访问美国”。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要问丧钟是谁在敲。
在去美国敲钟前这段时间里,陈澄打算以“了解民意”为借口先拖着。
她先去找了闹得最凶的民族人民党。去年10月,民族人民党内部有过一次严重分歧,因为政党起于激进但趋于保守,身为党主席的温和右翼冯·维斯塔普差点被以胡根贝格为首的极右翼逼下台,是陈澄明面上的限制党派改革加上暗地进行的重返非洲计划暂时挽救了冯·维斯塔普的政治生命。
但大萧条步步紧逼,资本雄厚的胡根贝格仍然掌握着话语权。他反对魏玛政府是因为他把自己看作拯救德国人的救世主,带领德国人民走出困境的领导者,即使陈澄做得再好,只要不是他做的,他都要竭力反对阻挠。所以她只见了冯·维斯塔普和前任副总理奥斯卡·赫格特等少数几人,了解完胡根贝格和党内情况就撤了。
下一个是德共,德共不出意料地反对《杨格计划》。
再下一个是民主党。当着她的面,沙赫特表示自己不喜欢计划的立场,支持民族人民党所提草案中的部分条款,尤其是前两条:要求政府指出《凡尔赛条约》中的战争罪责条款违背历史事实;要求政府努力让协约国立刻撤离被占领的德国领土。
诚然陈澄也觉得这两条说得对,但民族人民党把糖和毒药掺在一起喂过来,她也做不到为了那点糖同意他们的《反对奴役德国人民法》,要知道第三条就是禁止政府承认任何基于战争罪责条款的新债务。
德子挑事并且打输了,就该赔钱道歉,只是钱应该由发动战争的人出。
德皇肯定不会主动出钱,要让他被动出钱,就必须保证住防卫军态度中立。
陈澄打算主动找格勒纳当面谈谈,还没约好时间,忽然捕捉到一点风声:德共的议员们竟然在国会谴责冯·勃洛姆堡失职,不能胜任陆军部队局局长的职务。
她赶紧又联系冯·勃洛姆堡,却先收到了对方的信,信件措辞异常简洁,只说自己因在威斯特法伦地区举行军事演习的表现,被国防部晋升为中将,并调任东普鲁士第一军区担任司令,往后信件要寄到柯尼斯堡。
被弹劾,还能晋升?
“勃洛姆堡是去年4月升的少将吧?这才一年半就又要升中将了?”
“人家是老冯爷,比平民军官升迁快不是正常的吗?”
她光速被说服,然后发现新疑点:“他已经是陆军总参谋长了,如果真是升迁,下一步该是陆军部负责人,即使真要去当军区司令,难道不该在柏林军区吗?怎么会调去东普鲁士军区呢?”
从中央调去地方,名义上是晋升,实际上却远离了权力中心。
“这不像晋升,这是贬谪。”
她下了定论,悄悄叫来扬克。
扬克打探到的消息证实了她的猜想,实际上下达调令的是今年2月刚上任的国防部办公室主任冯·施莱彻尔将军。
根据魏玛宪法,国防部长不能是现役军人。格勒纳已经退役,他通过冯·施莱彻尔掌控防卫军,或者自认为掌控了防卫军,根本没想到自己被冯·施莱彻尔当成涉政的傀儡。
野心极大的冯·施莱彻尔肯定不会满足于现在的位置,也肯定不会放过潜在竞争者。他把冯勃洛姆堡排挤出权力中心虽然是刻意为之,却不会料到被贬去东普鲁士的勃洛姆堡将会被纳粹党影响,最终借纳粹党的长刀反杀他,也把防卫军绑上了纳粹的战车。
实在是目光短浅且愚蠢的家伙。
陈澄咬咬牙:“调任理由是什么?”
“明面上的理由是演习很成功,可以升职。但据说冯·施莱彻尔将军私下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认为冯·勃洛姆堡将军组织的这次演习会让莱茵兰的法国占领军误会我军意图,加剧紧张局势,延迟法军撤出时间。于是,他将在威斯特法伦演习的消息与法军还没确定撤军时间的消息结合起来,泄露给了左翼媒体,引发议员们抨击冯·勃洛姆堡将军失职。”
“……”
陈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月初观看的那场演习确实不妥。威斯特法伦与莱茵兰地区离得很近,在德法两国没有就赔款问题达成共识的情况下来这一出,多少带点恐吓意味。
“怎么泄露的?他跟德共还有联系?”
扬克沉默片刻,低声解释:“实际上泄露消息的是格勒纳部长。”
果然,冯·施莱彻尔怎么会亲自出手留下把柄呢?肯定会操控别人动手,而格勒纳身上已经背了不少黑锅,当然也不在乎这一口,由他出面说明更有可信度。国防部长怎么可能主动揭军队的短?他说的还能是假的?
她现在想生气都不知道该朝谁撒气,只能暗骂这群傻大兵。
“但是,如果惊动了国会议员,又怎么能让他体面地升职而不是提前退休?”
连前陆军总司令冯·塞克特犯了议员们的众怒也只能提前退休,难道冯·勃洛姆堡的后台能比塞克特还硬?
“有个小道消息,不保真。”扬克没有拿出证据,但说得很笃定:“听说原本是要勒令其退役的,但总司令海耶将军揽下所有罪责,愿意提前退休保住冯·勃洛姆堡将军,换得这份调令,只是由于新任总司令的人选还没有确定,所以消息一直没有公开。”
陈澄听冯·勃洛姆堡八卦过海耶,知道对方年纪大了,确实到了该退休的时候,还知道对方属意的接任者是冯·勃洛姆堡。勃洛姆堡是冯·塞克特的人,如果他继任陆军总司令,冯·施莱彻尔怕是睡不着觉,只能下黑手把陆总换成自己的亲信。
这起事件实际上是军官团内部派系斗争,只是把德共当刀子使。
那后果呢?
除了把军官团中的民主派和她的政治盟友贬黜到边境,还会因此真正惊动法军,迫使法国人持续向德国施压承认《杨格计划》,让她更难拖延时间。
就打击政敌来看,冯·施莱彻尔这招简直是一举数得,她几乎无力应对。她不是防卫军高层,也没有军队的指挥权,不能干涉军队内部的人事任免。而跟她关系好能说上话的军官,要么早已退役,要么压不住冯·施莱彻尔。
也许,冯·勃洛姆堡正是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才选择以退为进,一面承认调令,一面把事情捅到她这里,在一切还没正式确定时,希望她能想想办法。如果陈澄能当众给古德里安站台撑腰,为什么不能给他也撑一撑呢?
扬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低声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陈澄回神,摆摆手:“您忙您的就行,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您要如何介入?”
格勒纳近来因《杨格计划》对陈澄的态度摇摆不定,加上他极其信任冯·施莱彻尔,说理可说服不了他。她露出反派特有的冷笑:“冯·勃洛姆堡将军要调去东普鲁士,怎么能不拜访住在那里的老元帅呢?”
东普鲁士有哪些老元帅呢?答案很简单——总统冯·兴登堡。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冯·施莱彻尔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她立刻给冯·勃洛姆堡回信,要他正式上任前拜访一下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