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俾斯麦

虽然只离开不到一个月,但柏林发生的变化还是令陈澄感到吃惊。街道上又有一大群人在游行示威,大家高举着各种横幅标语,占据每条大街小巷。一些正在施工改造下水管道的街道被路障和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干脆成了游行人群的临时休息区。
她的车被堵在卡迪威商场外,寸步难行。好在这里离总理府不算太远,她干脆下车步行过去,边走边试图听清这次游行的口号。
“审判战犯威廉皇帝!”
“让霍亨索伦家道歉!”
看来她在海牙会议上发疯的新闻已经被记者传到国内,也不知道民众如何看待一国总理在国际会议上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要战争,大概真会觉得她是个战争狂吧?
正巧是个周一,她回到书房就去翻最新一期《柏林日报》,想知道胡根贝格的反应。
老哥没有像上次一样锐评,而是直接通过自己的传媒帝国号召大家联名请愿打倒“维特尔斯大联合政府”,称陈澄是个间歇犯病的精神病人,而由精神病人执政的魏玛政府会把德国拖入深渊,必须让新的领袖来拯救德国人的灵魂和未来。
配图是他和希特勒亲切握手的照片。
“……”真是不出意料的狠活。
陈澄长叹一声,拨通戈培尔的电话,让他立刻去找格勒纳,务必将人拖住。接着,她又给文特尔和布赫卢克分别打了电话,通知各地待命状态的救援队全部出动。最后,她走上街头,站到游行人群的面前:“各位,散了吧,请相信我,我会解决这件事的。”
这次游行显然是由德共领导的,台尔曼就在队伍最前端,还往前走了两步,定定地望着她:“我们绝不妥协!一定要审判战犯德皇!”
也许是知道陈澄在海牙会议上为防卫军争取扩军,台尔曼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即使在昏沉的天色下也能看见愤怒和仇恨在蓝色的眼睛里汇聚成烈火,随时要将她烧成灰烬。
耳畔的电铃声还在继续,此情此景,让陈澄想起了前年第一次对阵的时候。
那时她站在台尔曼身旁,现在她站在台尔曼对面。
台尔曼又上前一步,高举一只拳头大喊:“要工作!要面包!要审判战犯德皇!”
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如潮水般的青壮年高声重复着那些口号,一双双眼睛落在陈澄身上,好似一枚枚钉子扎入她的身体。
陈澄无法直视那些眼睛,犹豫片刻,低声道:“好。”
她转过身,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大步朝前走。紧随其后,台尔曼带着游行人群也快步赶上。守在两旁维持秩序的救援队员得到命令,快速跨上汽车和摩托,在前方开路。一辆摩托停在陈澄旁边,车上的文特尔侧身探出头,努力听清她的指令。
“柏林-勃兰登堡、符腾堡、萨克森和慕尼黑等地的救援队员立刻包围每一处王室名下的房产、庄园、宫殿和矿产,控制王室成员。”
除了普鲁士、巴伐利亚、符腾堡和萨克森四个王国外,德二内部还有好几个大公国、公国和侯国也蠢蠢欲动想复辟,不过陈澄暂时不打算动他们。她有完整的掀桌计划,本来不想让德共成员牺牲,但他们意志坚定要参与其中,她也不好拒绝。
无论如何,计划核心不变:临阵倒戈打右翼们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尽量延缓防卫军反应的时间,避免触发内战。戈培尔负责拖住国防部长,沃尔夫负责拖住柏林军区司令约阿希姆·冯·斯蒂尔普纳格尔,她要去拖住冯·兴登堡。
两年来,从柏林到东普鲁士的空域,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但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般忐忑。倒不是怕穿过波兰时被拦截,而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要说的话。
冬天天黑得早,她到的时候夜色已然昏沉,庄园外有救援队员在巡逻,内圈也增加了不少护卫,两队人马以庄园为圆心形成了两个同心圆。
守在外圈的东普鲁士救援队负责人冯·贝尔告诉她,他对总统卫队长的说辞是“由于总理宣布扩军,引发部分人反对,可能会冲击总统庄园,因此加强了庄园周围的巡逻。”
“这个说法很好。”
位于里圈的总统卫队长对她的到来颇为惊讶,还小声提醒:“您该多带点人的,您上次就在这里被袭击了。”
陈澄点点头,穿过这个同心圆,到达圆心,见到了冯·兴登堡。两个保镖一左一右牢牢守住房门,甚至把奥斯卡都请了出去。老总统坐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半睁着眼睛看她,一副刚被人从床上叫起来,还在昏昏欲睡的模样。
“事情严重到需要你连夜赶过来了?”
看起来他确实相信了冯·贝尔的说辞。
“比您想得更严重。”她站到冯·兴登堡身旁:“情况紧急,所以我必须来询问您对霍亨索伦家族的态度。”
老爷子的眼睛立刻大了一倍,两道眉毛之间的距离则缩短了一半,整个人从昏睡切换到警醒也不过半秒:“你要做什么?!”
“没收霍亨索伦家族全部财产,进行拍卖,筹钱赔款,换取扩军和其他国家的谅解,推动欧洲一体化。”
她每多说一个分句,冯·兴登堡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她的话说完,老爷子脸色已经跟外面的天色一样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猛地站起来,一巴掌甩在陈澄脸上。
这是冯·兴登堡第一次对她动手。老爷子宝刀未老,一巴掌下去,陈澄直接躺倒沙发上,电铃声也小了,半边耳鸣也治好了,就是有点痛。她摸了摸火辣辣的那半张脸,摸到迅速蔓延开的一点濡湿。
“你怎么敢的?怎么敢!这是欺骗!”
老爷子声音也变小了。耳鸣又起,声音变得湿漉漉,她意识到应该是耳膜破裂。
“……您是德意志国的公民,不是霍亨索伦家的狗。”她勉强站起身,仰头看着冯·兴登堡:“霍亨索伦家让德意志人折损百万,让德意志的土地损耗千里,他们该为自己的无脑和无能付出代价!德意志的土地上有多少灿烂的文明,包括霍亨索伦家自己的荣耀,都被无能的皇帝抛弃了!霍亨索伦家已经救不了德意志了!”
“无能的皇帝和皇储,不配受到尊敬!”她咬着牙握紧拳,怒目圆睁,眼眶里布满血丝,不断重复:“他们不配!他们对不起腓特烈大帝!对不起威廉老皇帝!他们甚至不敢光荣地战死!”
这要左不左,要右不右的态度让冯·兴登堡沉默下来。
陈澄立刻抓住机会,粗喘几声示弱,放低声音道:“但皇帝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去荷兰时拜见过皇帝,他仍在怪罪将军和士兵们没能打下巴黎,怪罪劝他退位的人,他说要严厉惩处这些人,这些背弃誓言的军官。”
冯·兴登堡冷硬的表情终于裂开。
“他没有把自己当德意志国的人,他把德意志国,和为德意志国而奋斗的人们当成工具,随时都可以舍弃。”陈澄再接再励往对方伤疤上捅刀子:“如果皇帝回来,他一定会报复让他流亡的人,报复在他眼中没有尽力参与战斗的人。但我们都知道,军队已经尽力了,我们的敌人太多,而盟友又太差劲。”
“如果冯·俾斯麦公爵阁下还在!”
低估了八十多岁老爷子的战斗力,导致她现在又是掉血又是眩晕,只能咬住舌头猛掐大腿,集中精神,撑到把台词说完。
“如果冯·俾斯麦公爵阁下还在,如果他的外交政策能持续下去,我们不会面对这么多的敌人!也不需要损失那么多精锐士兵!我们不用忍受东普鲁士与祖国的分隔,更不用向英国人和法国人妥协!而赶走公爵的,正是愚蠢的威廉二世,他该为这一切赎罪!”
冯·兴登堡默默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冯·兴登堡。
作为一个巴伐利亚人,崇拜俾斯麦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作为一个德国人,却又不奇怪。她已经用光了自己最好的演技,只为争取时间,拖得越久,防卫军得到调令的时间就越晚,采取反击行动的可能性就越低,等木已成舟,就是胜利。
门外有人叫嚷着什么,没说几个词就被没了声。
“我早该意识到你跟别的政客不一样……”
陈澄大胆打断对方的话:“我当然跟那些懦弱的政客不一样,我敢在国际会议上公开扩军!我敢不承认奴役德国人的赔款计划!我敢挑破他们迫害德国的险恶用心!”
上任前,米勒其实举例提醒过她,在外交场合要注意措辞,她此前也一直遵从这条教诲。但美英法的嘴脸实在是恶心人,加上她认为彼时协约国军队士气正旺,政客的底气也足,敢于提出各种苛刻条件并笃定德国不敢反抗。十年后国际形势风云变幻,逐渐遗忘战争伤痛的人忽然得知又要被卷入战争,退缩的可能性更大。
俾斯麦说,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她就来一场豪赌,赌兴登堡害怕德皇报复,不敢再面对德皇;赌英国热衷于看到德法翻脸,必然会背刺法国;赌法国人不愿再打仗,会向上施压让政客们妥协;赌美国人被股市危机打慌了手脚,无暇收割欧陆。
冯·兴登堡被打断,也没生气,等她说完才继续说:“你主张扩军,积极主动地为武装防卫军贡献力量,在外交场合争取防卫军的权益,但你不敬德皇。”
他掏出手帕扔了过来。
本来耳膜破裂没那么大流血量的,奈何血友病基因更强大。陈澄接过手帕,捂住被打的半张脸,习惯性舔舔牙,果然松动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然后,冯·兴登堡用一句话让她差点骂出声:“你不敬德皇,跟皇储关系也不好,你到底是为了谁?巴伐利亚公爵,还是?”
感性告诉陈澄,这是不尊重她的父母,是骂她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她应该立刻用最脏的脏话激烈回敬对方。但理性告诉她,这时候不回答才是最好的。对那群封建余孽来说,不管是维护霍亨索伦家还是维特尔斯巴赫家,终归是拥护君主制。
也许曾经的冯·兴登堡只是为了迎回德皇才竞选总统,但在权力中浸润数年,没人知道他是否还坚持初心。如果德国真要复辟,选新皇未必就比迎回旧皇差。
谁是新皇?谁都可以是新皇。
她的沉默对视最终换来了冯·兴登堡的沉默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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