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澄不知道阿司匹林有没有起效,她只知道扰人的电铃声被催眠的雨声取代,加上被窝实在暖和,她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你感觉怎么样?”耳畔忽然响起少年清脆的声音。
陈澄睁开眼睛,看见海纳就坐在她旁边,头发和脸上全是雨水,身上还穿着那件单薄的,湿漉漉的白衬衫,漂亮的灰蓝色外套也已经被淋湿了,正盖在她腿上,试图给予她一丝仅存的温暖。
她又环视四周,入目是葱绿的群山,灰黑色的山间小道和苍白的天色。雨水顺着树叶向下淌,声音轻快地像舞曲。
又做梦了。
“海纳?”她叫着对方的名字。
对方绯红的脸颊变得更加红润,几乎要覆盖整张脸:“你还记得我?”
“当然,你是英勇的海纳骑士呀!”
海纳努力将身板挺得更直,高昂着头,说着她能想象的最温柔的德语:“谢谢您的夸奖,尊贵的玛利亚小姐。”
陈澄被逗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你也还记得我?”
“当然,我承诺了要把您顺利送回城堡的呀。”
“我没有城堡。”陈澄想逗他,假装苦着脸:“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小男孩脸上的红色迅速褪去,薄薄的嘴唇变得更加苍白。他手足无措了一瞬,立刻郑重地行了个骑士的古礼——单手握拳放在胸前:“您会有城堡的。”
陈澄默默地看着对方,看他秀气的眉眼,想到这样乖巧的孩子未来可能被迫走上战场,成为实现希特勒野望的炮灰,无比痛心。
饿了好多天的胃及时转移了这份痛,她无暇心疼对方,连忙收拢双腿配合背后的树干压住腹部,同时尽力压抑着因疼痛导致的呻吟,不想因此破坏这样温暖的梦。
海纳立刻凑了过来:“你不舒服吗?你生病了?”
“小问题,缓缓就好了。”陈澄从牙缝里往外挤单词:“你不是也生病了?”
她记得他滚烫的身体,严重到需要送医院,甚至转院。
“我有点发烧。”海纳用手背摸了摸额头,又将手背贴到她额头上,热度烫得她浑身一机灵:“你没有发烧,你身上有点凉,只是肚子疼吗?”
“嗯。”
“那我给你揉揉吧,我的手是热的。”
陈澄激动道谢,几乎要泪奔了,这到底是谁家养出来的小天使啊,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调皮捣蛋已经是极品乖小孩了,何况还这么体贴。
海纳露出一个羞涩腼腆的笑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郑重地将手擦干净,然后慢慢侧身靠近陈澄,一只手撑着地,将另一只干净的手伸到她的腹部,等了一会儿,开始慢慢转圈揉动。
其实隔着天鹅绒的布料,温度很难被传递过来,但疼痛确实有所缓解。她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痛感也如此真实,可能因为此刻躺在总统府里的自己也在经历胃痛吧?
雨声仍旧淅淅沥沥,曾经以为寻常的片刻安宁,已经是好几年没有过了。
陈澄背靠着树,闭上眼感受腹部那只存在感极强的手。他很努力,但他无法传递温度,更无法治愈疼痛。
“海纳,要不你把手伸进来吧?”她忽然说。
海纳瞪大了眼睛,脸上又开始泛起红晕。
“这是不礼貌的!”他结结巴巴地说:“再不得体的男士都不会把手伸进女士的裙子里,这是对女士的不尊重!”
陈澄想起从慕尼黑解救的夏莉,在法国酒吧里见过的玛格丽特,还有柏林最著名的“凯蒂沙龙”,她远远路过都能听到里面飘来轻缓的歌声,更别提曾在报纸字行间和同事言语间听到的那些声名在外的姑娘们,还有匪夷所思的服务。
她开展扫黄运动时特别强调要关掉“凯蒂沙龙”,为此还得罪了凯蒂·施密特夫人,引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弹劾。
无论凯蒂夫人怎样说那是“自由”、是“艺术”、是她“毕生追求”,都很难掩饰那是个商业性质的消费场所。在那里工作的男男女女或许有权利拒绝一些普通客人,却很难拒绝权贵,尤其是后来的国家统治者,纳粹的党卫军。她看过丁度·巴拉斯拍的《凯蒂夫人》,造成的心理阴影到现在还存在。
但海纳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玛利亚也只是个孩子。
“我允许你这么做,因为你只会揉肚子,我相信你。”她说。
于是海纳小心翼翼地将外套拉高,盖住陈澄的腿,然后别过脸,将那只干净的手伸进外套里,摸索着裙子的纹理前进,最终找到腰带的位置,缓缓落下。
“这么凉?!”他惊呼一声。
磅礴的热量迅速占据了几近麻木的腹部,舒服地让她忍不住叹息。从未有过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能让她感受到“治愈”,但通过手掌传递来的温度却实实在在地治愈着她。她甚至有空开玩笑:“我给你降温,你给我保暖,互补了。”
海纳小声劝她:“等回到城堡,你要看医生,还要多运动,总生病是不行的。”
“现在的医学条件太差啦,还要发展好多年嘞。”
“加油。”
她就笑起来:“加油!”
为了乖孩子不成炮灰,加油!
为了顺利完成任务回家,加油!
热度从腹部逐渐向躯干和四肢蔓延,身上被打湿的裙子和盖着的外套变得格外湿黏,重重地坠在身上,勾起深沉的疲倦。
滴答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只剩下清冷的空气充盈鼻腔。
陈澄慢慢睁开眼睛,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发愣,等回神后,她才想起来自己昨晚睡在总统府。总统府的被子比她自己的被子要暖和得多,睡前还手脚冰凉的她此刻感觉浑身热乎乎的,甚至出了层薄汗,棉质衬衣衬裤都黏在身上,好似淋了雨,浑身湿漉漉的。
她摸了摸腹部,已经不痛了,于是掀开被子准备起身。
然后,她愣住了。
雪白的衬裤上有一大团红色的痕迹,甚至蔓延到同样雪白的床单上。
卧槽,这该不会是……她伸出一根手指蹭了蹭那团红色的痕迹,温热,微湿,放到鼻子旁一闻,气味正确,是经血,玛利亚初潮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澄的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她印象里的玛利亚还是个小孩啊,怎么会有月经这种东西?但面前的这一大滩痕迹总做不了假。现在想想,玛利亚确实13岁了,突然的腹痛、头痛、全身痛、持续性脾气暴躁、焦虑、心情低落等,可以是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也可以是激素水平变化引发的。
于是陈澄的心情又复杂起来。来就来吧,倒是挑个好时候好地方啊。她难得一次在别人的地盘留宿,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现在怎么收场呢?
向兴登堡摊牌说自己是女的?
且不说老爷子估计能一巴掌呼死她,单说她那跟威廉皇储看起来不共戴天的梁子,不就摇摇欲坠了吗?那不可调和的矛盾,私生子的身份,不都无法自圆其说了吗?以魏玛政坛的保守程度,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不都变成给副总理洗头佬打白工吗?
她坐在床上,默默望着那团痕迹,又想起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上哪买卫生巾呢?一百年前科技再发达也不能指望有现代常用的卫生巾,能有可更换的棉垫就不错了。
去年设立免费医疗物品领取点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造卫生巾呢?现在骂脏话都来不及,后悔得只想抽自己耳光。
陈澄真给了自己不轻不重的一耳光,勉强把自己的思绪扇回神。
虽然没有更方便的粘胶卫生巾,但也许能在客房里找到纱布和棉花,先垫着应急。她的外裤是黑色的,大衣又足够长,即使侧漏也能遮住。麻烦的是床单上这一大团,没法遮掩,也来不及洗净晾干再铺回去。
她先在房间里翻找到需要的物资,把棉花均匀铺在两块纱布中间,再把纱布绑在已经被染成暗红色的内裤上,穿好裤子;接着,她藏起了放在医药箱里的一颗止痛药;然后,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打开反锁的门,坐回床边,比划着倒下去后血迹对应的身体部位,抄起房间里一把装饰用的刀,猛地扎进自己的肩窝。
最后,她拔出刀,倒回床上,尽力让肩膀上的血流到床单上。数分钟后,估摸着血量够了,她发出尖叫,召唤人证。
最先到场的居然是希特勒,他昨晚可能就睡在离陈澄不远的另一间客房里。在看清屋内的一切后,他的脸上实实在在地显露震惊,走过来想要去扶她,又不知道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她是不是已经死了,于是站在床边没动。
这误导了进来的第二个人——奥斯卡,老总统的壮儿子一脸震惊:“希特勒先生,您袭击了总理阁下?”
“不,我一进来就看到总理阁下倒下了。”
奥斯卡过来扶起她,轻声呼唤:“总理阁下?”
陈澄则用一只手撑着床,勉强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回答:“有人要刺杀我。”
“谁?谁敢在总统府里袭击您?”
随后赶到的管家连忙解开陈澄的衬衫,露出肩头伤口,配合私人医生动作熟练地上药,包扎。陈澄不敢坐,扶墙站着让他们处理,眼睛在希特勒和房门口之间来回逡巡。
没多久,总统卫队、乃至冯·兴登堡本人都赶到了。
老爷子打眼一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怎么回事?”
陈澄捂住肚子,小声道:“昨晚喝了冷茶水,肚子一直不舒服,早上实在扛不住,就准备吃颗止疼药。没想到忽然有人闯进来,二话不说捅我一刀,我没反应过来,没看清对方的样子。”
“……以后出门带上点安保人员。”冯·兴登堡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床单上的血,又看看陈澄的脸色,长叹一声:“布赫卢克越来越不像样了,我给你安排个副官吧。”
离开时,他还多看了眼希特勒。
陈澄忽然觉得,虽然苦肉计的初衷是想圆谎,但演这场戏似乎带来了意外收获。最可能闯进总统府袭击她却不惊动保安的人,一定是府里人。而整座总统府里最希望她死的,只可能是政敌希特勒。
旁人会这么想,兴登堡也可能这么想。
希特勒目送兴登堡离开房间后,定定地望着陈澄,神情莫名。
陈澄的心情又好起来了,回以职业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