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倒塌溅起的火星和碎屑随着热气纷纷扬扬往上飘,一不小心就可能飘进嘴里,凯塞林的声音因此变得含混起来。
“从1925年您第一次发表公开演讲开始,冯·施莱彻尔中将就注意到您了。他认为您的想法有很多可取之处,如果您能壮大,有可能成为拯救德国的关键。听说您还给防卫军养人供枪造飞机之后,他对您更是大加赞赏,建议邀请您参与1926年那场联合军演。”
因为陈澄没接那串鹿肉,凯塞林收回来刷好蜂蜜,再次递给她。
陈澄听入神了,拿过来又送进嘴里。
等灰尘散去,凯塞林接着烤肉,接着讲。
“那场军演后,我们听说您打算自己下场竞选总理,而且拒绝与冯·博克少将联姻的提议,又听说您忽然喜欢上了沙俄的珠宝,接着您又和一群物理学家进行学术讨论,最后是忽然与皇储殿下发生小矛盾。总参谋部那几个月的讲座几乎场场都提到您,您就像我们的编外人员。”
“但是,冯·施莱彻尔中将却不太看好您了。他说您是个自我意识很强,执行力也不差的人,但头脑并不算清晰,不是那些老辣政客的对手。您的行为给人一种您什么都想做的感觉,可事实上您什么都没有做成。”他忽然压低声音:“直到您就任总理后,我离开总参谋部前那段时间,他仍然坚持这一观点。”
“……”
啧。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冯·施莱彻尔讲党派经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分为主动的、被任务逼迫的和被形势所迫的,但别人不一定知道。他们把她的行为连贯起来看,就会觉得年轻人有冲劲,但做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如果冒犯到您,我先道歉。”凯塞林说到现在才想起来给自己上个免责buff,刚上完立刻继续:“跟威廉皇储发生矛盾那次,我就在现场,所以我应该有资格从旁观者角度说说我的看法。我认为,那是情有可原的。”
“啊?”陈澄感觉不太妙,悄悄咽了口口水。
“我第一次见到您,还以为您是哪个同事的家属乔装过来看演习,跟您握手时也感觉您的手太小太嫩了,完全不像成年男性的手,更不像能设计出冷血武器的人。但您后来提到的战术又让我觉得,您就该设计出那样的机枪,虽然您看起来不像会要求士兵三人成组带着机枪攻坚那么冷酷。所以,您的外表具有相当大的欺骗性。”
陈澄后背直冒冷汗,凯塞林的表情却依然很轻松。
“所以,皇储殿下把您错认成女性,我认为是情有可原的。但您此后直接因此消失将近半年,导致冯·施莱彻尔中将坚定认为您的‘自我意识’过于强烈了。”
“……”
好心的阿尔贝特还是委婉了,直说应该是“小心眼”。
但陈澄也不能解释说失踪半年是因为拉德森家出事了,回家陪弟弟妹妹。倒是说她长得像女性这个“缺点”,她还是得悉心听教改一改,此前可没人会这么开诚布公地说起这件事,她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还不错呢。
“我不是故意消失的,确实是有点别的事,出远门了。”
凯塞林脸上有些受宠若惊:“您不必跟我解释,我其实只是客观转述一些其他人的观点,给您作参考。事实上,在我看来,您回来后就成熟多了。不过冯·施莱彻尔中将也因此断定您的联盟十分脆弱,离了您就会停摆。您的政敌可能会通过刺杀您来达到瓦解联盟的目的,而您就任后也确实遭遇了刺杀。”
这波,施莱彻尔跳预言家。
“陆军已经宣称对您的安危负责,您可以放心。”
不知何时,冯·博克端着酒杯走过来,准备加入夜谈会。
陈澄看看大佬,自觉挪挪位置,把烤好的肉递过去,起身环视一圈。
古德里安兴奋地给包括露伊莎在内的一群小朋友比划着什么,小朋友们边吃边听,聚精会神,坐在一旁的温克则像个全自动烤肉机,还带刷酱和倒饮料功能。两位夫人和夏莉围坐在最靠近甜品桌的火炉前,同样眉飞色舞地聊着天,没了陈澄在场,想必聊的八卦更加劲爆。布赫卢克和文特尔一个分割鹿肉一个撒料腌制,小冯爷曼陀菲尔纡尊降贵地把肉串好,庄园里另外几个骑兵则畅饮啤酒,聊得也很开心。
虽然德佬们不过中国的年,但这气氛确实很有年味。
“您刚刚在哪桌?”她回头问冯·博克。
“酒桌。”
“……”博克老爷一如既往地沉默孤僻,一个人凑成第五桌,扛到现在才想着来人最少的这桌凑热闹。她开始好奇是谁推荐他看捷克语小说的?
冯·博克递给她一杯酒:“您的藏酒里,只有这款风味最好。”
陈澄接过看了一眼,又低头嗅了嗅,是那款死贵死贵的伊贡米勒酒庄出的什么TBA,专用来招待贵客的。
“您喜欢就好。”
她跟两人分别碰杯,抿了一小口,想到冯·博克跟冯·施莱彻尔同龄,又是给冯·塞克特干私活的亲密同事,等冯·博克也加入烤肉者行列,立刻轻声问:“方便说一下,您跟冯·施莱彻尔少将关系如何吗?”
冯·博克沉默。
凯塞林起身,将手里烤到一半的肉串递给他,轻声问:“请问卫生间在哪?”
她给凯塞林指了方向,立刻意识到博克老爷也要给她爆大料。
“以前还不错,现在不行。”冯·博克慢悠悠地补充道:“我们曾经都是冯·塞克特将军选中加入R部门的成员,为保存德意志军队的火种而努力工作。但他显然有了不该有的野心,而且伤害了我的其他朋友。”
“啊!”陈澄立刻凑近对方,示意愿闻其详。
冯·博克却又沉默片刻,才反问:“您上次写信问我有关冯·布劳希奇的事,是发现了什么吗?”
“呃,发现他背叛了他的妻子。”
博克老爷一句话沉默得比一句话更久。
“是1925年的时候?”
“对。”
“那是因为他在军情监督处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威廉·卡纳里斯。”
陈澄直觉她听过这个名字,而且很快就想起来扬克跟她提过,去年这个人说动了西班牙国王,用德国资金为德国海军建造了一个鱼雷工厂。鱼雷老哥跟出轨有什么联系呢?
“卡纳里斯是我见过最有政治天赋的军官,如果他不读军校,不因为语言天赋加入海军,他会是一个优秀的政客,因为他有一张看似天真无邪,但其实极具欺骗性的脸。”
好像在内涵自己,但又没证据。陈澄抿唇继续听。
“他参与卡普政变,也跟纳粹党勾结,为了不该有的野心,做出有悖道德的事。”
“……到底做了什么?”她急得抓耳挠腮。
冯·博克主动直视陈澄的眼睛,数秒后,又主动避开。
“只是怀疑,没有确凿证据。”
“嗯!”
“卡纳里斯手上有一本记录了全体防卫军军官们政治倾向、人品素养、家庭出身和经济状况的资料本。他把它交给了纳粹党的人,作为实现政治野心的筹码。”
陈澄心里登时被“卧槽”刷屏了,一连串脏话憋在嘴边要吐不吐的,很是难受,缓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德语雅言。
防卫军现在4000名军官,每一个都有对应的攻略内容,可能还实时更新,确保攻略成功率。这不就是通关秘籍吗?这跟作弊有什么区别?洗头佬直接拿到了通关秘籍开挂,她想破脑袋也干不过人家啊!
“……全体军官?”
“大概率是。”
“您怀疑它的存在,是因为纳粹党已经试图拉拢您了?”
冯·博克喝下了那杯被他称为“风味最好”的酒,缓缓点头。
虽然知道对手开挂,但过年的气氛强势干扰了她,让她忍不住想八卦洗头佬用了什么手段想策反博克老爷。看起来洗头佬拉拢失败了,但对博克老爷的朋友,可能是布劳希奇,或是别人,笼络又成功了。
可惜冯·博克回避了这些问题,只别有深意地说:“冯·布劳希奇是我在普鲁士战争学院的同学,那时他还没结婚。”
这一句话已经足够暗示很多信息。陈澄忍不住开始脑补,博克老爷跟布劳希奇关系好,肯定见过对方从新婚燕尔到与妻子相看两厌,也可能猜到纳粹党知道布劳希奇的家庭情况后安排了一个温柔美女去施展美人计,然后布劳希奇中招,只是没胆量离婚,才最终和小三分开。虽然分开,但把柄和软肋也就落在纳粹党手上,从此受制于人。
“那冯·施莱彻尔将军呢?”
冯·博克再次沉默。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准备亲自烤肉时,他忽然低声开口:“他手里有元帅阁下的把柄,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元帅阁下?兴登堡?
陈澄瞪大眼睛,满腹脏话快要从喉头喷涌出来。
难怪冯·施莱彻尔虽然不招军官团待见,但还是升到了国防部二把手的位置。兴登堡猜到是他动了勃洛姆堡,但只是骂格勒纳出气,让格勒纳背黑锅,宁愿撤换曾经竭力保住的国防部长,也不处理官职更小的施莱彻尔。
这人手上有免死金牌!
“您是怎么知道的?”
冯·博克明显不喜欢这个话题,甚至不愿敷衍,直接沉默以对。不过这一晚上获得的信息量足以让她大脑过载,她也识趣地没再聊这些敏感话题,而是说些轻松的趣闻,等凯塞林回来后,又聊聊装备研发。
零点钟声敲响后,她举起一杯果汁喝下,在心里祝玛利亚生日快乐。
庄园里有足够的客房,众人在此留宿一晚,次日才离开。临走前,陈澄为每位到访的客人送上回礼,并悄悄在里面放上小红包,然后在稍晚些时候也出发回到柏林。
总理府还有一大堆积压的工作在等她回归社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