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成年礼

九五年,除夕,周氏庄园。
冬季的敖城常飘雨,淅淅沥沥牛毛样往下落。
抹去车窗上的白雾,透过雨水的缝隙向外看,有个人,隐隐约约间,似乎是穿着深棕色衣服,站在花圃里,没打伞。
九钱在前座玩着打火机,擦响声不断,侧过头问:“看什么?”
展潮声再一次擦掉车窗上的白雾,摇头,“在画画。”
恍神的工夫,窗外就只剩孤零零的树影。
她想,应该是看错了。
高大门从里打开,走出来一队人,亚裔面孔里夹着几张外国裔面孔,都撑着伞,替九钱打开车门,说:“周老板有请。”
九钱诧异地望了一眼面前女人,回过头又去看展潮声,心中警铃大作。
来时老板和周老板汇报过要带两个保镖,刚来的时候,上面还不让保镖进门,这才十五分钟,老板在还在里面,里面的周老板却又过来请保镖进门。
只请她一个人。什么意思?
九钱皱眉,身子不自觉紧绷起来,“什……”
“周老板请你上去坐一坐。”
女人打断她,态度很强硬。
一队十四个人,四面八方来的面孔都没什么表情,把车子围住,不撑伞的手垂在身侧,后腰鼓鼓囊囊地别着枪。
九钱近乎于强制性地下了车,伞聚拢而来,替她遮住雨水,不近不远地围在她身侧,将她带了进去。
留下两个人。
一个是最开始说话的女人,一个是Y国裔年轻女人。
说话的女人弯下腰,敲响车窗。
“展小姐,老板另请。”
她替展潮声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依然很强硬,但语气却莫名温和。
她微微弯着腰撑伞,沉默着和展潮声对望,即使背后因为伞面的倾泻被斜风横扫的雨水打湿。
展潮声听见那个Y国裔女人用蹩脚的中文喊她阿新,让她快一点,没有时间了。
阿新依然静静地望着她,静候她下车。
展潮声想了想,问:“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吗?”
“你会知道的。”阿新只说了这一句。
在接她下车,带她走小路从后门进去,把她丢在哪里的时间里,阿新只说了这一句。
幽暗飘雨的西式建筑风格的长廊遮不住雨,阿新和Y国裔没有留下一把伞,让她往长廊另一边走,那里是雇佣兵居住的地方,算是周老板养的打手。
这里很安静,回旋的楼梯蜿蜒向上,没有一盏灯开着,唯一的光源就是外面的被遮住的月光,静到只能听见雨声和心跳。
展潮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也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她摸了盒烟出来,抽出一支咬在齿间,金属打火机擦亮火苗的一瞬间,她看见回旋的楼梯边站着个女人,一晃而过的面容很熟悉。
但突如其来的人还是将展潮声吓了一跳,火苗立即消失,随即便有轻轻地脚步声响起。
她闻到一股很淡的血腥气,唇边的烟被人抽走,一双微凉的手从她手里轻巧地取走打火机,火苗擦亮,点燃烟,也点亮女人的面孔。
陆桦关咬着烟,点燃,笑问她:“吓到你了?”
展潮声定定地望着她,有些恍惚。
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见到陆桦关了,是几年?三年?
是五年。
“你怎么…你在哪里?”
恍惚的一瞬间里,她想过很多话,想问她怎么会回来,也想问她为什么会来,临到头了,却只问她在哪里,五年间在哪里,今后又会去哪里。
“秘密。”
陆桦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又怕烟雾烟灰和烟草味沾到她身上,只抽了一口就熄了烟。
她伸手去拨开展潮声垂在耳侧的发丝,去摸她的耳垂,几次摩挲下,摸到了浅浅的耳洞。
离得近了,展潮声才看清她耳下坠着一枚银坠子,细长一条,只是把银条简单的拉长穿个环就坠在了耳洞里。
耳垂那块软肉被她摸得发痒发烫,展潮声略显不自在地侧过头,问:“你回来做什么?”
“你应该和我说‘把这件事告诉我,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这也是秘密’。”
陆桦关惋惜地收回手,声音很轻。
展潮声微微耸肩,没说话,固执地看着她。
她总是很固执,一直如此,从很小的时候就如此。
陆桦关始终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摊开手心,一枚小小的银坠子带着她掌心的温度,也只有一枚,细细长长,似被拉长的水滴状,单独坠着,和她耳朵上的很不一样。
从D国到敖城,直线三千公里,六个小时时差,她跨过那些距离和时间出现在敖城,很平静地说一声——
“成年礼。”
她笑着说,却并没递给她。
微凉的指尖再一次覆上耳垂,她靠上来,细致温柔地替她带着耳坠。
展潮声没阻止她,只问:“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陆桦关随意地说,认真地替她带上银坠子,灯光很暗,她必须要离得很近很近,温热的呼吸洒落在肩颈一带,带着她的温度,是她生命的节奏。
“你还要去哪里?”
这一次她没说“秘密”这种话,替她带上耳坠后,后退几步侧过头向她晃手,笑了一笑,“去D国。”
“祝我好运,小潮声。”她说。
说完,她的脚尖移动,毫不犹豫地踏进细雨里,阿新就等候在不远处,将她送离敖城。
没有时间,原来是这个意思。展潮声摸了摸耳垂下的银坠子,她来的太快,离开的也太快,银坠子上还留有她的温度,是残存的气息。
Y国裔女人走进来,开了灯,将她请离这座房子。
头发被拨到耳后,展潮声走路很稳,银坠子在雨夜里闪烁着细碎的光,天上星子一样。
“钟竹玉不会知道的,”Y国裔女人把她送回车上,临走前,她冲她眨眨眼,“这是周家憬给你和她的礼物。”
展潮声向她笑笑,再一次摸出烟盒,没有人拦住她,她点了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灰白的烟雾,混在潮湿的九五年除夕夜,在敖城,被风扫进车子里的细雨里。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再没见过陆桦关。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