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怎么在那里?

陆桦关一直都没什么正事要做。
展潮声无聊地跟在她身后,摆弄着花种,看着陆越明和他儿子们在这栋别墅里进进出出。
几天以来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有视线在看她们,有时是陆夫人、陆老太爷,有时是管家、佣人。
不像是监视,只是好奇。
多新鲜呐,敖城好多年都没出现过,正宫亲自把小情人要来的事儿了。
这比周老板昨个儿又又又被刺杀的常事儿更新鲜。
与这场闹剧的主人公相比,沐仔到显得没存在感极了,哪怕她现在就在陆桦关身边,帮她擦拭着叶子上的尘土。
沐仔直起腰,瞥展潮声一眼,正巧被她捕捉到。
展潮声翻来覆去地数着手心里的种子,不用想都知道沐仔瞧她的原因。
应该和那些佣人管家一样,都在好奇,尤其对接风宴那晚的事。
展潮声正发着呆,忽见陆桦关向自己走来。
“走吧,我们去做点正事。”
她冲着展潮声笑,眼睛却在看陆越明的大儿子。
展潮声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却敏锐地察觉到陆夫人和周围路过的佣人眼神都变得警惕起来。
走过落地窗和开辟出来的一条小路,进到老宅里时,一股暖风拂面。
展潮声看着坐在红木椅子上,带着普通黑框眼镜,膝盖上铺着一本F语书,看起来纯良无害的男人,这样的做派倒是显得他在陆越明的三个儿子里显得平平无奇。
正是因为平平无奇,所以让她在脑子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叫陆乘锋。
她想起来了,陆家这一辈里,最大的就是他,然后再是陆桦关。而接风宴上,没在宴厅里看见他,又或许是他太平平无奇了,让人注意不到。
展潮声正想着,陆桦关早已走上前。
她笑得像个笑面虎,在陆乘锋面前站定。
“好久不见啊,大哥。”
陆乘锋坐在椅子上,扶了眼镜,笑:“妹妹,好久不见。”
第一次交锋。展潮声微微蹙眉,总觉得陆桦关和陆乘锋之间的语气异常客气,客气到产生出了几分火药味。
陆桦关缓缓地抱起手,微微仰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相似的眼睛无声地对峙,陆乘锋身后摆弄笔记本的一男一女停下动作,绷着身子,等待着陆乘锋的命令。
“妹妹,九年了。”
陆乘锋双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不管你有什么事找我,你是不是应该先去祭拜一下奶奶?你已经有九年没有去见过她了。”
陆桦关背对着展潮声站着,她看不见陆桦关的表情,只能看见陆乘锋纯良的眼睛,垂下头,又看见陆桦关耳下的银坠子折射后落在地上的微光。
长久的沉默后,陆桦关向他笑,转身看向展潮声。
“走吧,潮声。”
展潮声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她看不懂陆桦关和陆乘锋一起静默的那些时间里蕴含的是什么,也听不懂兄妹俩每一句话后暗藏的意思,或许是不愿意费脑筋去想。
她跟着陆桦关一起出门,沐仔被留下,向园丁借了把剪刀,像个没事人似的又去打理花草。
一节一节的石板铺就成路,片片青灰色间隔很大,走起来总有些别扭。
她以为陆桦关需要去公墓或者祠堂祭拜她的奶奶,然后这一个上午就这样划过去,让她轻松又混过去半天。
但石板的尽头是座肃穆的祠堂,面积又半个别墅大,上面的牌匾字眼龙飞凤舞。
她看不懂,也分辨不出来哪个是陆姓。
展潮声跟着走进去,迎面的冷风吹得她头脑清醒,实在忍不住去想陆家真是奇怪,竟然会把祠堂建在老宅,也不怕晚上床头多站几个老祖宗。
她抿着唇,看着陆桦关去取香,再顺着最顶上的牌位一直往下看,才想起来陆家当年是从陆地逃难来敖城,拿着一笔数目不小的本金,在敖城做一些博彩业。
到陆桦关奶奶的时期,又掺杂了点对外的贸易行业来往,后来又靠着陆越明这个敖城司法局副督察长这个靠山,在周家憬手下,倒也不像旁的家族那样难过。
陆桦关取了香回来,看见她又在咬嘴唇,“在想什么?”
“在想你们家癖好真奇特,”展潮声回神,笑说,“没见过有人把祠堂建在家里。”
闻言,陆桦关也笑,摸出火机,去看那枚被展潮声戴在耳下,水滴状的银坠子——几天以前,她并没有从她耳下看见那枚银坠子。
她说:“我们家都是一些神经病,最开始把祠堂建在家里的更是神经病。”
“当着你列祖列宗的面,和我说这些,不太好吧?”
陆桦关乐了,抬眼从最高的牌位慢慢往下看,“说了又能怎样?他们能爬上来吗?”
静默的祠堂依然静默,静默的牌位依然静默。
把祠堂建在老宅子里,总归有些渗人,展潮声纠结地说:“万一托梦呢?”
“小潮声,人死了就是死了,就算你记得这个人、我记得这个人,那这个人也是死了,活不过来的。”
陆桦关说:“至于托梦,他们能在梦里杀了我,但现实里,他们杀不了我。”
她玩着银色金属质地的磨砂轮打火机,盖子一下一下地被打开,清脆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祠堂里,甚至有几缕回音重新回到展潮声耳边。
她把手里的火机递给展潮声,让她看清楚上面的梵文。
密密麻麻的梵文像蚂蚁一样遍布在火机的全身,展潮声头晕眼花,看又看不懂的文字密集地聚在一起,只扫一眼就觉得眼睛疼。
陆桦关看着她用力地眨眼,忍不住笑。
“这是半部《地藏经》。”
她告诉展潮声,却没再说下去。
展潮声向来对于经不经的,没多大感触,尤其是这些密集的文字凑在一起的时候。
她迫不及待地把火机还给她,离手时,眉头轻蹙,问:“你那天晚上,怎么会在那里?”
她才想起来,那天晚上,从她听见送礼的声音,到看见那行踪诡异的四个人,间隔时间不长,陆桦关又是那天的主角,不大可能会在节骨眼上抛下宾客离开。
除非,她要借着人多眼杂,去办一些别的事。
她问,陆桦关却毫不诧异。
但她沉默了,在想,是说,还是不说?
好半晌,手里的火机滑出火苗,她拿着香,香头斜向下地迎上火苗,缕缕青烟飘起。
青烟向上飘,遮住陆桦关的下巴,遮不住她的眼睛。
她弯着眉眼,问:“想知道?”
想?还是不想?
展潮声自己也不知道,可她转念一想,近来三个月,如果每天都这样,不仅无聊,还有些渗人。
于是她点头,说:“想。”
“你会背叛我吗?”陆桦关毫不掩饰地问,和不久前看到陆乘锋一样笑。
隔着青烟和香火味,望着她,展潮声是真纠结住了。
她真的在思考这件事。
陆桦关观察着她,也真的被她逗笑了,肩膀轻颤,香灰抖落到手背上,有些烫。
她把那三炷香插进香炉里,说:“没有可以背叛我们的人。”
“我们?”展潮声下意识捕捉她话里隐藏的意思。
“我现在告诉你了,小潮声,”陆桦关抖掉落在手背的香灰,等着她找到话里的漏洞,“现在,你也是我们了。”
展潮声蓦地睁大了眼,眼睛里,终于不再只有平静和打破无聊的好奇。
“走吧,展潮声。”
陆桦关半是严肃,半是玩笑似的告诉她:“和我一起,去见一见‘我们’。”
展潮声很后悔,肠子都悔青了——人有的时候真的不可以太好奇。
她从祠堂到坐上车时,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刚刚没有因为一点点的好奇,而去问这件事,会不会结果就会不一样?
那座闻名整个敖城的庄园显露在眼前时,展潮声仍然得不到答案。
车子驶进庄园,一路上所见的所有人动作都有稍微的减慢,注意力似有若无地放在缓慢而过的车上。
陆桦关开着车拐了个弯,所行使的路是展潮声跟在钟竹玉身边时从未走过的路,两侧花圃不高,只到膝盖的位置,好让尽头的房子里的主人能将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看清楚。
她看见车窗外很多外裔面孔,汇聚了天南海北许多国家的人,她从未见过这些人。
越往里走,她就越能看见这些人的腰侧鼓鼓囊囊的,手臂都垂在鼓起的地方。
庄园里有限速,陆桦关开得很慢,乌龟一样慢慢往前爬。
她降下车窗,透过后视镜看见了展潮声,“看什么呢?”
展潮声想起那天她问自己有没有碰过枪,便直白地问:“她们配的都是枪吗?”
“你想要吗?”
陆桦关不正面回答她,说:“我可以带你去选一把合你心意的。”
她侧过头时,耳下的银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又慢慢地趋于静止,和陆桦关一样静静地看着她。
“周老板走军火?”
展潮声盯着她的银坠子,微微皱眉,破天荒地开始没有思索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敖城,反倒是开始思索上了这条贼船,她到底有多少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她的记忆里没有出现差错,那就是在九五年,四年前,钟竹玉和庚城的杨放至联合做局,将他的老子杨近遵以及整个庚汉帮踢出敖城。
就在去年,钟竹玉又以杨放至策划枪击敖城司法警副司长陆越明为局,联合陆越明反手将杨放至锁进敖城的监狱里。
杨放至接连上诉,可事实就是如此,当年整个庚汉帮在澳城走的就是军火起家,而他做局搞他老子时,连着杀了庚汉帮六个姑姑、伯伯,换上自己的人,那时用的就是枪。
展潮声记得那时自己受了伤,由阿庆代替她跟着钟竹玉,后来阿庆去年再谈及杨放至时,只有四个字:心狠手辣。
陆桦关看着她涉世未深的眼睛里的担忧,弯唇笑道:“我们不走军火,但我们的合作伙伴就不一样了。”
“放心,”陆桦关把车挺稳,先行下车,绕到她的那边替她打开车门,向她伸手,“不会牵扯到我们。”
展潮声看着她的手,看着掌纹,仍然靠坐在座椅上没有动作,她的后背紧紧地贴着靠背。
在这座博彩业盛行的城市里,她像是在看命运送给到她眼前的筹码,筹码的正反面都看不清代表着什么,一团迷雾,正如现在的她一样。
展潮声想了很久,到底还是眉头松开,仰起脸,轻笑道:“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如果牵扯到我,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她搭上陆桦关的手,下了车。
展潮声的眼睛里终于透露出一点属于她年少时的狠意。
陆桦关看着她,抿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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