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也是我们

车子驶出庄园,行驶过博彩业盛行的商业街,车子不是什么好车,没有防弹防爆的能力,是最大众普通的车子,吸引不了注意。
展潮声斜靠在后座,蓦地想起周家憬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仍然觉得心惊。
后视镜里,她眉头轻轻地蹙起,像是在懊恼自己不够谨慎,轻而易举地就上了这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贼船。
陆桦关望着,抿着唇没说话,认真地开车。
老宅大门早已敞开,开门的人很面生,也很年轻,看起来才刚刚成年,学生一样。
等到轿车驶进来,大门关闭后,女孩子轻轻地叩响车窗,耐心地等着陆桦关降下车窗后,低声问:“您身后的尾巴要处理掉吗?”
“不用管他们。”
陆桦关不认识她,抬手搭在车窗上,拉近了距离,看着她的眼睛,笑问:“你是谁?”
女孩子没有诧异,也笑,说:“观观姐很喜欢您。”
“你叫什么?”
女孩子说:“我叫十六。”
“如果我没有记错,”陆桦关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沈四小姐身边没有叫十六的女人。”
十六的表情没有变化,从容地说:“您不知道,不代表没有,不是吗?”
“周姐姐知道你吗?”
“周家憬知不知道我,和我来敖城有什么关系?”
十六直起腰,说得毫不避讳。
她穿着短袖,小臂肌肉线条在阳光的照耀下非常明显,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东南亚那一片的人,说起话来却没有一点口音。
“有人雇我来照顾您,她付钱,我出力,您享受我的服务,难道不是一举三得的事情吗?”
东南亚的人。
陆桦关盯住她,审视一样看了她很久,依然笑问她:“你见过一个和尚吗?”
“或许我杀过和尚。”
十六也在看她,微微歪头,视线一点点滑动,最后落在她耳下的银坠子上,“但是,我在G国见过一个藏城和D国混血的人,他说他信佛。”
陆桦关坐在车里,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她,似乎是若有所思。
“陆小姐,你不能知道我的雇主是谁,她也不能知道。”
十六向她笑笑,转而看向一直坐在后座咬着牙的展潮声,“不过,我想她现在一定恨死你了。”
“她马上就要迎接自由,却被你牵扯进来,很快就要遭受一场无妄之灾,如果我是她,我也恨死你了。”
十六一边说,一边挪着脚步,让后座的展潮声能更好地透过狭小的空间看清自己。
“你在离间我们?”陆桦关脸色一变,脸上再无笑意,声音发冷。
“算不上。”
十六抱起手,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陆小姐,如果真想知道我是谁的人,你不如和周家憬说“赌约”,或许,她会告诉你。”
她的脸上嘲讽的神情太过明显,说话的语气自带一股傲气,惹得陆桦关心头一股无名火。
可她出现在这里,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飞机,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敖城,然后进到陆家,站在她面前,毫不避讳地站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和她说这些本该是秘密的事。
她的背后一定站着大人物。
陆桦关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想出怎么能解决她的完美决策。
十六只是来开门,特意来让陆桦关见到她,只要她想,恐怕从陆桦关几年也发现不了她。
她向展潮声轻轻地挑眉,随即大步离开,去找园丁借了把铁锹,背影很快消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
陆桦关似乎很生气,一直没说话。
但她不说话也是正好,展潮声隐隐有些开心。
只要她不和自己说话,就不会听到不该听的,听不见就不会被她们这些危险分子越拽越深。
她闷头跟在陆桦关身后走着,走得快就会牵扯到伤口,她便走得稍慢些。
她一放慢脚步,前头的陆桦关也跟着放慢脚步。
起初她还没察觉到,直到她越走越慢,才发现陆桦关也越走越慢。
她忍不住问:“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你。”
陆桦关回过头,往回走了两步,走到她身边,向她伸手。
“也在想,你什么时候可以给周姐姐一个答复。”
如果她没有把这件事翻出来重新说,展潮声大概已经选择性遗忘周家憬问她的问题。
但她说出来了,让展潮声再一次感受到几个小时前脊背上全是冷汗,还有像蜿蜒的草蛇攀附在脊背上的恶心感。
展潮声在心底翻白眼,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和整个敖城有头脸的人物牵扯在一起,不管是钟竹玉还是陆桦关。
她别过头去,无声地抗拒。
却碰巧看见二楼明亮的窗户后面,陆乘锋微微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和陆桦关。
展潮声又把头转回去,把手搭在陆桦关的手心里,轻轻地说:“你大哥好像对你意见很大。”
“他对所有人意见都很大。”
陆桦关把脚步放慢,跟着她刚刚的视线也抬头看了一眼,“毕竟他想要陆家。”
她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展潮声就抿了抿唇,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我可以听的吗?”
陆桦关一怔,脸上错愕一闪即逝,旋即笑道:“怎么不可以?“我们”你都见过了,这还有什么不可以听的。”
展潮声不想答她的话,总觉得她话中有话,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到坑里,仰着头只能靠她拽自己出去。
她甩开陆桦关的手,加快脚步,控制在不牵扯到伤口的最快速度离去。
她走,陆桦关亦步亦趋地跟着。
回到老宅子的二楼时,已经是黄昏。
展潮声上楼,碰上陆夫人缓缓往下走。
她顿了顿脚,下一秒陆桦关的手就抵在她的背上,推着她往上走。
“母亲。”
陆桦关向陆夫人点头后,便不再言语,径直向上走去。
她走得慢,慢悠悠散步似的往上走。
展潮声回头看了一眼,端庄的贵妇人也在回头看她们,眼底还有未消散的算计。
“陆夫人……”
“不要说她们了。”
陆桦关带着她走进房间,关门声打断了她的好奇心。
展潮声匆匆环顾她的房间,刚想说什么就看见她拨通了电话,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只好作罢。
电话被接通,接线员问:“谁?”
陆桦关想了想,看了一眼站军姿一样的展潮声,笑说:“钱茗。”
几秒后,钱茗的声音传进耳中:“什么事。”
“茗茗姐,是我。”
陆桦关把展潮声牵到沙发边坐下,自己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拉开,黄昏日落一瞬间就洒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佛光似的。
“有个叫十六的女人,你认识吗?她让我和周姐姐说两个字。”
“不认识。”
钱茗回答地很快,但又问:“她说了什么?”
“赌约。”
展潮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听着她们讲的中文,心里狠得牙痒。
哪怕她们在说英文,她都可以装自己听不懂,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可电话的另一头还在说:“那个叫十六的,就留下吧,她在你身边、在敖城都不是大问题。”
钱茗似乎是有意岔开话题,又说:“至于赌约,那是老板和周家憬的赌约。”
“老板还会和人下赌?”
陆桦关一面笑问着,一面弯腰伸手去卡住展潮声的下巴,把她快要咬破的下唇解救出来。
“她和周家憬下赌,周家憬前后一共输了三次,这是第四次。”钱茗一点儿也不吝啬地和她说这些趣事。
“周姐姐输了三次?听起来,周姐姐运气好像不是很好。”
她说着,钱茗却突然在电话里顿了顿,然后笑得很开心,“周家憬岂止运气不好,她第一次就输成了四姓家奴,不过从另一种方面来说,周家憬也算是赢了。”
陆桦关也跟着笑,却话锋一转,再问:“茗茗姐,十六到底是谁的人?”
“这事牵扯可就大了,你确定你要听?”
一听她又把话题转回来,展潮声想也没想,抬手就向她比了个中指。
陆桦关蹲下去,仰头看她,抬手就把她中指攥住,笑道:“我不听了茗茗姐,既然你说十六在敖城不会出事,那我还是听话一点比较好。”
“你旁边有人?”
从一开始,钱茗就听见了,在她身边还有第二个人的呼吸。
“潮声,”陆桦关的指尖钻进展潮声手指之间空隙的地方,一一点点展开她的手掌,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轻轻地说,“你今天见过她。”
钱茗轻应了一声,突然间就陷入了沉默,绵长的呼吸一点点穿过电流落在两个人的耳边,偶有纸质资料被翻动的声音和呼吸声夹杂在一起。
她只停顿了几次呼吸的时间,看着从周家憬哪儿拿来的展潮声的资料上,从前是钟竹玉保镖的字眼,立马就吹了声口哨,笑道:“偶尔也要为自己放个假,小陆。”
调侃的话刚刚说完,钱茗立刻挂了电话,速度很快。
陆桦关看着展潮声,一直看着她,动作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的掌心,棕黑色的瞳仁因为落日的原因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微光。
“不说了,不说了。”她向展潮声晃了晃早已被挂断的电话,小声地说。
看着她的眼睛,展潮声忽然攥紧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问:“你带我去见周老板,是不是想拖我下水?”
“有吗?”
陆桦关耸肩,“我只是想让你见见她。”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家人,我们是一家人。”她说的很认真,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掺杂了真情。
她的认真让展潮声看笑了,嘲讽道:“你姓陆,她姓周,哪里来的一家人?”
“那想要把我送出去,当做商品一样的人,就是我的家人吗?”
陆桦关说的漫不经心,咬重字音又说:“你也可以认为,我是陆家的叛徒。”
“叛徒?如果陆家是你的囊中物,谁会说你是叛徒?”
展潮声学着她在祠堂里的语气说:“那些早就死掉的人吗?还是他们托梦骂你,是个叛徒?”
她很少说这种带有戾气的话,最近一次听见,还是九年前。
陆桦关记得很清楚,乃至于那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什么天气,都记得很清楚。
在钟家的晚宴上,钟老夫人寿宴,钟竹玉去取礼物,展潮声等在门口。
她听见钟竹玉问她:老太太向来看重姑姑,爱屋及乌,连她的孩子也颇为看重,潮声,我该怎么办?
展潮声小小年纪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回答她:老太太再喜欢、再不愿意用您,也得以家族为重,时间一长,十年二十年,老太太埋进土里,谁还记得她爱屋及乌的孩子?
陆桦关记得太清楚了,甚至记得钟竹玉捏着种水不错的镯子,用另一只手去敲展潮声的额头,说不吉利。
可那会都太小了,钟竹玉年纪小,她年纪小,展潮声年纪更小,眼睛里总是有着某种渴望,后来才知道她那会儿就想要逃脱钟家。
“你要帮我吗?”
陆桦关笑问,把她攥住自己的手掰开,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她的指缝里再慢慢合拢,像是两个人握拳较劲一样。
“你能给我带来什么?”
展潮声破天荒没有逃避这种话题,她想的很清楚了,从前几天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
她要走,要走水路,就会有把整个敖城所有港口把控住的钟竹玉等着她;要坐飞机,还有个周家憬在等着她的回答,睚眦必报的周家憬必然不会让她简单地离开。
可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错过陆桦关脸上一闪即逝的错愕。
“怎么了?”陆桦关颇为欣喜地看着她,连着手上的力气都用大了些,“不装不认识我了?”
展潮声显然没想到她会把话题扭转到这个地步,手上轻轻地用力挣开她的手,皱着眉,非常不解,“这与我们现在的话题无关。”
“怎么会无关?”陆桦关的手落下,搭在她的膝盖上,背后的黄昏变成了霓虹灯,光影映照着她的头发,显得很不真实。
她笑:“因为,你也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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