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亚卡壳半天,到例行查房时,才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颜政的意思是——别去VIP病房。
但为时已晚。
拉开VIP病房的房门,苏亚望见江源正一脸怒气地坐在病床上。病床边站着个高挑干练的女alpha,并不眼生,之前在天台见过,是江源的大姐江河。
听到开门声,江源转过头,只用一秒钟时间,识别出口罩之下苏亚的脸,当即怒骂道:“不知道敲门的吗!”
“抱歉。”苏亚平静地回应。
事实上,苏亚敲过门,而僵持中的姐弟俩都没听见。
“滚出去!”江源喊着,随手操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朝苏亚脚边砸去。
“打扰了。往后查房,会换成别的医生。”说完,苏亚转身离开。
跨出房门的一瞬,他听到江源带着哭腔的控诉:“就赶着来看我笑话是不是?你真恶心!”
苏亚没有回应,波澜不惊地合上房门。
即便之后再也不必管VIP区域,苏亚还是依次巡查另外三间病房,将病人的各项指征做好记录。
从最后一间病房出来,迎面撞上江河,苏亚以为她是来替江源出气的,便开口提醒:“如果您对我有所不满,直接去院办投诉,比找我本人更有用。”
“哦?真的吗?”江河玩味地笑着,“不会上一秒刚投诉完,下一秒就被贺至明打电话威胁吧。”
苏亚倒真忘了这茬儿,无奈之下,看了眼手表,四十分钟后还有台手术,于是抬头对江河道:“时间不多,您可以骂我五分钟。”
“噗!”江河忍不住笑出声,又立刻恢复正经,“苏医生放心,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想替小源道个歉。不管是之前的事,还是今天的事。”
苏亚呆住。
“本来,那天就该跟苏医生说声‘对不起’的,但现场实在太混乱了。过后想找机会赔礼道歉,又担心贺至明觉得我别有居心。”江河叹口气,“总之……对不起。是我们没有教好小源,让苏医生见笑了。”
“没……关系。”苏亚差点儿舌头打结,顿了片刻,平静地交代道,“情绪波动太大会影响到腺体内分泌,江先生彻底康复之前,不要再刺激他了。我还有手术,先走一步。”
江河看着苏亚疾步往电梯间去的背影,原本的不悦被旁观好戏的幸灾乐祸所取代。如果贺至明爱上这样一个有趣又别扭的人,江河倒是可以理解,甚至很想看看贺至明吃瘪的样子。虽然是她在家族内部力排众议,使婚约得以解除,但并不代表她对贺至明完全没有情绪。
究其原因,无非是江河知道贺至明从来都不喜欢江源,也知道江源从一开始就喜欢贺至明。
结束婚约是及时止损,但江源在情感上受到的伤害又该如何补偿?
同样的问题,苏亚也想过。尽管从理智而言,这些事确实与他无关,也并不认为应当去同情江源。
但是,总有几个奇怪的念头会突然冒出来,如果贺至明没有遇见自己,如果自己没有接诊江源……
“没有这么多如果。”这是贺至明的答案。
此时,两人正在苏亚的小公寓里一起准备晚餐。
贺至明放下手中的搅拌器,转身,用双手握住苏亚的双肩,迫使苏亚转过身来,与他对视。
他既欣慰于苏亚愿意将内心想法告诉他,又愤怒于苏亚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因此,贺至明不得不相当郑重地向苏亚强调:“你也不该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见苏亚又不说话,贺至明心下了然,问道:“是不是江河去找你了?”
“不是。”苏亚赶忙回答,不想贺至明误会,“江先生的病复发,回来住院,我查房的时候,遇见了江小姐。”
“她跟你说什么了?”贺至明又问。
见贺至明面色阴沉,苏亚唯恐自己越描越黑,差不多一字不落地将上午的对话复述出来。
还是没能让贺至明缓和下来,空气依旧凝固。
“我不会再跟他们见面了。”苏亚继续找补道,“下午下班的时候,已经跟同事说好,VIP病房那边,她帮我……”
话还没说完,苏亚被贺至明一把抓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我们苏亚太善良了。”贺至明将下巴搁在苏亚的颈窝上,“这样会吃很多苦的。”
苏亚整个人僵住,这些年他听过各种各样的声音,说他太冷漠,说他性子倔,说他不开窍。至于“善良”这个词,似乎怎么都跟自己不搭边,恐怕只有贺至明会讲这种话。
觉察到苏亚的反应奇怪,贺至明赶忙问道:“怎么了?不开心了?”
苏亚摇头,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要太喜欢贺至明,这样,分开的时候,就不会太难过。
对苏亚的想法一无所知的贺至明,所担忧的仍是江家姐弟可能会对苏亚不利,不厌其烦地叮嘱道:“不管江河或者江源跟你说什么,你都当没听到。或许江河确实没有恶意,但我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那便是江河故意要让苏亚心生愧疚,因为她无法让贺至明愧疚,或者说,苏亚的愧疚要比贺至明的愧疚,更能让贺至明难受。
“好。”苏亚听懂贺至明话中的深意,安抚道,“我并没有因为江小姐的话而难过。”
他只是在获得的确证中直面不安,不是寻常的那种患得患失,而是莫名地笃定,贺至明一定会离开。就像过往的二十多年里,爱过他的,他爱过的,所有人。
不应该期待这个人和那个人有什么不同,也不应该期待命运会因为某一个人的到来而变得仁慈。
“对不起。”贺至明沉声道,“但我不会因此放你离开。”
就算你觉得累,想逃走,我也会把你抓回来,关在家里,再不让任何人看见。贺至明很想这样说,又硬生生把话吞进肚子里。
会吓跑苏亚,尚存的理智如是提醒贺至明。事实上,身体的本能越来越难以抑制,就在今天,就在苏亚与江河对话的同时,贺至明在贺氏集团独资的腺体研究中心,看到了复查结果。
情况很糟,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糟糕,甚至让研究中心的负责人邵奕,果断站到贺至明的对立面。
“你或许应该考虑接受令堂送来的omega。”邵奕的声音里,不复过去的吊儿郎当,把一句本该轻佻的话讲得相当沉重。
“不可能。”
“只是纾解积压的信息素而已,又不是让你立刻娶一个omega。”邵奕看着报告上鲜红的数字和危险阈值指示标志,“你以前又不是没交往过omega,现在装什么贞烈?”
“就是交往过,所以知道纯粹的肉体,一旦腻味,就片刻都不能忍受。”贺至明看着手中尚未点燃的香烟,回忆起什么,轻笑道,“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失去他。”
“谁?”邵奕反问,茫然良久,当他那颗天才的大脑终于联系上下文,解读出贺至明话中所指,颇为讶异地调侃,“不是吧,你来真的?”
“我从来没说不是认真的。”
“他是个beta。”
“我知道。”
“但凡他是个omega,不论匹配度高低,多少能缓解你现在的状况。”邵奕挠挠头皮,“可他偏偏是个beta。”
“我每年在这里砸多少钱?”贺至明突然问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
“科学家不是魔法师,新药不是说造就能造出来的,就算现在弄出来了,还有四个阶段的临床试验。”邵奕心知这种解释无法说服贺至明,便也调转话头,“那你接下来的易感期怎么办?”
“给我之前那种药。”
“你已经产生耐药性了。”
“那就换一种新的。”
邵奕无奈屈服,即便是在科学的领域,给钱的人也是上帝。
两盒画着化学分子结构图,写着长串专业外文词汇的药被交到贺至明手里。他当着邵奕的面,扔掉包装和说明书,直接将铝箔药板放进外套口袋。看得邵奕一脸疑惑。
“他是医生。”贺至明解释,又炫耀似的说道,“我今晚会住在他那里。”
谁问你了啊!谁想知道啊!邵奕忍不住翻白眼。
贺至明只当没看见,神情坦然地离开,走到一半,又停下,转身暗示邵奕:“匹配度报告,应该需要不少时间吧。”
再拖一阵,最好拖到邵奕做出新药。
当然,贺至明知道希望渺茫,顶多能拖过最近一次易感期。
来势汹汹的易感期,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本能。贺至明担心自己会把苏亚做死在床上,不顾邵奕的一再叮嘱,服用了双倍剂量的药物。
翌日下午,苏亚上班前,在厨房的垃圾桶里,看到已空的铝箔药板。出于职业敏感,苏亚从垃圾桶里将其拾起,没有商品名,也没有通用名,除了八位钢印数字,昭示生产日期及有效期限,再无其他信息。
这样的药,如果不是私人订制,就是尚处于试验期的未上市药物,不论哪种,都让人难以安心。
苏亚将铝箔药板扔回垃圾桶,什么也没问。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
不再多想,苏亚转身从置物架上拿出一盒遮盖贴,撕开一片,愈发熟练地贴到后颈部。
遮盖贴中的镇痛成分沁入皮肤的瞬间,能感受到刺痛的凉意,苏亚不由得恍惚片刻,仿佛自己变成了omega,久远的恐惧随之袭来。
自从彻底确认为beta,这种体验就离苏亚越来越远,而此刻,苏亚重温分化前的恐惧。并且,终于明白,自己恐惧的不是成为omega,而是被人当作omega对待。
omega,意味着,美丽、柔软、多情,也意味着,从属、生育、弱势。
苏亚思忖几秒,确信自己不该恐惧,便随手将遮盖贴的包装纸扔进垃圾桶,正好覆在铝箔药板之上。
有些事情,不要去追根究底,会不会更好?苏亚决心不再想,收拾完,出门。
又是大夜班,照惯例巡视完病房,苏亚揉了揉酸痛的背,坐回电脑前,继续整理病历。
如果运气好点儿,大约还能睡上三四个小时。
但苏亚很不幸,听见声音,从电脑后面抬起头,看到江源的脸。
如此诡异而熟悉的一幕,苏亚低头,瞥一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间,又抬头提醒:“现在很晚了,熬夜对病情不利。”
江源依旧是那副打扮,蓝色碎花病员服,外面套一件奢牌外套,只是面目较之前憔悴了不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亚,似要将苏亚扎穿。
“你知道吗,从我分化成omega的那天起,就开始想象自己的婚礼。”江源开口,失去咄咄逼人的气势,便有点悲凉意味,“想象自己有一个完美的丈夫,幸福恩爱,生儿育女,这就是我对人生的全部期待。”
而贺至明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苏亚知道江源想说什么。
“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不比你当医生轻松。甚至……找人去调查和明哥哥交往过的几个omega,我看不出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区别。都是omega的样子。”江源一步步走近苏亚,看到苏亚贴在后颈处的遮盖贴,嗅到苏亚身上隐约的alpha信息素,“所以,我一直以为明哥哥不肯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他妈妈安排给他的,让他觉得不自由。”
苏亚脊背发毛,面上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坐着,听江源讲下去。
“直到你出现。”江源不无怨恨地瞪着苏亚,“到现在,我也看不出明哥哥喜欢你什么。”
“或许因为我是beta。”苏亚说,“不受信息素和匹配度束缚的关系,让他觉得更刺激,更新鲜。”
苏亚真的这样认为。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缠裹着alpha的信息素,那是alpha束缚伴侣的最原始行为。
吊诡而荒唐,江源突然笑起来,就像昨天的江河,姐弟俩在这样的时刻,很相似。
“苏医生是想用这种话劝我接受手术?”
“是。”苏亚索性承认,“就目前的状况看,手术利大于弊。”
“我可以接受手术,但我有一个条件。”江源正色,眼里的悲戚尽数藏好,“我要你和颜主任一起动这台手术。”
“这不合规。”苏亚提醒。
“如果是病人的要求,医院不会不答应。”
尤其是江源这样的病人。
“好。如果颜主任同意,我不会拒绝。”苏亚平静地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江源问,因好奇而目光灼灼,仿佛头一次对苏亚这个人产生兴趣。
“希望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苏亚停顿,少顷,再次以平静的声音询问道,“贺……贺先生的腺体,是不是也出现了问题?是不是信息素载量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