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以后的暑假,有许多花瑜想到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花瑜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是爸妈为了犒劳她和花锦考试辛苦,给她们一人换了一部手机,买了新电脑,还带她们去周边玩儿了一圈。第二是她高考考得很好,如愿被农业大学农学系录取了——北京的农业大学。
花瑜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有两件。
第一是花锦被山东的大学录取,她们要分开读大学了。第二是亲了她一口的李瑟在高考结束之后就不见踪影。
像个渣女。
花瑜坐在自家花店的柜台后面,一只脚踏在柜台的一张矮凳上,双手握着手机,嘴里叼着一袋硬壳三角形的橙子冰沙。她的嘴腾不出空,手上打字飞快,‘你不是说要一起合租吗?到底还租不租了?’
屏幕对面是渣女李瑟。
李瑟的不见踪影是字面上的的‘不见踪影’,看不见人和人影。不过偶尔李瑟还是会给花瑜发点消息,但总会聊着聊着突然消失,很像陷入了什么非//法组织。
李瑟难得秒回:租呀。我把房子的信息发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花瑜没点开李瑟发给她的链接。她问:那为啥这两个月都看不见你人捏?
李瑟:抱歉。最近有点忙,等到开学就好了。
花瑜吸吸气,橙子冰沙细小的冰碴子磨着她的口腔。她回:哦。
——
在一片反光中,李瑟眯着眼睛勉强辨认着花瑜的回复。
与此同时,她听到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身后传来。李瑟熄灭手机屏幕,在敲门声中安然应答:“进来吧殷正月,我说过不用敲门的。”
敞开的房门后站着的殷正月穿牛仔裤搭灰色背心,两条胳膊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她一字肩,头包脸,额头鼻梁侧脸长得都很立体,随便一个角度拿来抓拍都能出片。李瑟盯着她脖子上嵌有银色金属爱心的黑色颈环看了一会儿,说:“你真的不打算去做修复吗?现在疤痕修复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殷正月走进房间,在李瑟说话时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不了。”她声线很低,从前在合唱团一直都被分到低音部。
李瑟的卧室有一张矮茶几,殷正月在矮茶几边的蒲团上坐下,两条长腿委屈地蜷缩在一起,“这道疤不影响什么。”
李瑟坐到殷正月对面。她透过颈环回忆殷正月脖子上伤疤的样子:暗红色,蜈蚣似的盘踞在殷正月的脖颈上,乍眼看很像是被砍了头以后又粘起来留下的痕迹。
“你觉得不影响就好。”李瑟的脑海中还浮现出殷正月在学校时总穿高领衣服的样子,但她认为自己的话说到这里就足够表现自己的关心,因此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周三我们一起去北京,出发之前你要去看一下你妈妈吗?”
殷正月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腿盘起来。
她人生的记忆之初就是妈妈被爸爸打得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样子。去年年中,妈妈在挨打的时候反击,结果被爸爸用榔头打进了医院,也打上了新闻。
在新闻报道之前,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的凌艾主动接了殷正月母亲的离婚官司。同时也经由凌艾帮忙,殷正月的妈妈现在在飞山市一间很好的疗养院修养身体,还有护工照料。
“我前天刚去看过她,和她说过了。”
李瑟顺着殷正月的话,紧跟着开始询问殷正月妈妈的情况。
她妈妈两条腿膝盖以下全部的骨头都碎了,要养起来不是朝夕之事。殷正月每周都会去看她几次,陪她说说话,让她好好休息,不要担心其他事。
殷正月的手按一按脖子上的颈环,她有些别扭的说:“还是老样子。对了李瑟,开学以后我不准备住校了。”
“怎么了?”
殷正月的手还在颈环上。她避开李瑟的视线,显得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能一直依靠你和凌阿姨资助,所以找了几份兼职。我怕回去太晚舍友会有意见,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
李瑟反问:“一套?”
殷正月修正自己的话:“一间。”
李瑟点点头,抬眼看向殷正月身后墙角天花板的一抹红点,“母亲知道吗?”
殷正月强忍着回头的冲动,说阿姨还不知道。
——
“你别买花了,多难养啊,上次买的好几盆都死了。”
“不难啊。上次是我认错了品种,这回我好好问问老板怎么养就行。”
“品种你都搞不明白还养啥啊。你非要买不如买个假花吧,不用浇水施肥也能活。”
花瑜被柜台挡住身体,听到店门前有一男一女正在叽叽喳喳的讨论。她丢掉喝空的冰沙袋子,站起来对门口的小情侣笑脸相迎:“你们好呀,是要买花吗?”
“是的是的。”应话的是女孩子。她走进店里,问花瑜有什么花比较好养,她是新手,对花并不了解。
花瑜从柜台后绕出来,问女孩子买了花要养在哪里,预算怎么样,再根据她的答案为她介绍了几种耐活好养的花。
女孩子听得认真,时不时问花瑜一些问题。男孩子始终站在门口,双手揣在口袋里。
花瑜不动声色地撇撇嘴,心想和这种斤斤计较没有意思的男人在一起还不如单身。
女孩子边听边看,往店门口走了几步。她指着阳光下一盆艳丽盛放的花问花瑜那是什么,好不好养活。
花瑜不用看就知道她在问店门口摆着的盛开的虞美人。
那是花瑜最喜欢的花。每次轮到花瑜看店的时候,她都会把它挪到门口,让它晒太阳。现在正是虞美人的花期,它开的旺盛,灿烂热烈的引来许多顾客询问。昨天还有一位阿姨也来买了一盆。
花瑜向女孩子介绍虞美人,说它很好养活,说它的花期在3到8月,说它喜欢阳光,“还有传说讲这是虞姬自刎后的鲜血化成的花。”
男孩子低低的闷笑在这时响起。
花瑜循声看过去,男孩子低着头,脸上的讥讽不言而喻。
“霸王别姬的故事想必您是听过的,”花瑜收回目光,脸上的笑意逐渐浓郁但虚假,“这说的就是那位虞姬。不过我不介意您买这花,毕竟现在这世上霸王很少,王八很多——嘻嘻,我开玩笑的。”
花瑜余光瞥见男孩子脸上的讥讽凝固,很快转了话风:“虞美人的花期快要过去了,您现在养没有成就感,不如选些花期将近的花来养,到时候摆在阳台上也好看。”
说到这儿,花瑜指一指虞美人对面的花,向女孩子重新推荐起角堇和菊类。
“花还是比较好养的,只要你肯用心思照顾它们,它们都能盛放。”花瑜很认真的对女孩子说,“假花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可是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又怎么能和真实相提并论呢?”
——
殷正月站在李瑟家小区门口。
她朝李瑟身后看看,压低原本就低的声线很小声地问:“这样可以吗?”
李瑟微笑点头:“你演的很好,非常感谢。”
殷正月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紧绷着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下来,“那就好。可是我不理解,你只是想在外面租房子住而已,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抱歉,我不是要插手你的家事。”
李瑟没有答殷正月的话。她微笑着送殷正月坐上出租车离开。
回到家里,李瑟在书桌前的旋转椅上坐下。
她的脊背靠近椅背,脚尖点着地板,椅子顺着她的力道旋转。现在的角度李瑟不用抬头也能看见天花板的红点。
闪烁、闪烁、闪烁。
“母亲。”李瑟对着红点的方向喊。
闪烁、闪烁、闪烁。
“母亲。”李瑟站起来,走到红点之下。她像教徒祈求神明降临般把头仰的高高的。脖颈肌肉使劲向上方撕扯,“母亲。”
红点没有应答,高高在上的闪烁着,记录着李瑟在房间里的一呼一吸。
——
那对小情侣最后还是没有买花。
男孩子坚持女孩子养不活花,不许她买。花瑜笑呵呵地讽刺几句,在男孩子几次要变脸色之前又及时调转话头。
送走她们,花锦带着一身暑气走进店里。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先迎来花瑜一大波吐槽:“真没见过这么不尊重人的男的,他女朋友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听!”
“怎么啦?”花锦把买来的奶茶递给花瑜。
花瑜恶狠狠地用吸管扎破奶茶,恶狠狠地喝了一口:“人家女孩子要买花养,又不要他养,他非让人买假花!受不了,要我说,这种人根本不配有女朋友。假花有什么好的?那不就和仿真人一样吗?所有的行为都要按照设定的程序,按照主人的意愿。”
花瑜说话有点儿跳跃,但花锦已经习惯,也没指望跟上她的思路。
花锦咬着一颗吸上来的珍珠,说:“那也太痛苦了呀。”
“可不是嘛。”花瑜骂了一通,心情舒畅许多。她重新坐到柜台后面,先向花锦帮忙买奶茶道谢,而后捞起放在柜台上的手机给李瑟发消息:你发给我的房子我看了一眼,凑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