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带着腐败的气息。
希尔德加德站在城门前。身后,埃拉西亚联合王国的双头鹰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她作为法师公会特派调查员的身份象征。
“大法师阁下,”随行的骑士队长声音压得很低,“这里太安静了。”
确实太安静了。这个名为沙阿奥拉的城市,往日应该充满商人的吆喝声和孩童的笑闹声。可现在,只有死寂。房屋的门窗紧闭,街道上散落着翻倒的推车和腐烂的谷物。
希尔德加德深吸一口气,公会首席大法师安德里阿斯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这不是普通的瘟疫,希尔德加德。我能感觉到,有某种我们不了解的力量在作祟。”
她举起魔杖,蓝宝石做的法力核心绽放出柔和的光芒。水系魔法的探测波纹如涟漪般扩散开去,搜寻着生命的迹象。
突然,波纹触碰到了什么。
不是一般的魔法,而是一种扭曲的、令人不安的存在。
“你们在这里等着,”希尔德加德对骑士们说道,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舞,“我去看看。”
她沿着探测到的方向前进,绕过几栋民居,来到了城中心的广场。广场中央的喷泉早已干涸,石像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黑色藤蔓。而在喷泉旁边——
希尔德加德的脚步僵住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缓缓地抚摸着那些诡异的藤蔓。浅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阴霾的天空下依然散发着不自然的光泽。她穿着一袭深紫色的长袍,袍角绣着某种希尔德加德从未见过的符文。
但真正让希尔德加德心跳骤停的,不是这些异常的细节,而是那个身影的轮廓——那种熟悉到刻在灵魂深处的轮廓。
不可能。
一种巨大的恐慌笼罩了希尔德加德,她既是在恐惧即将见到的画面,也是恐惧那可能即将到来的、沉重到不可承受的命运。
女人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是她。
真的是她。
那张脸,那张本应该在十年前就永远消失的脸,此刻正对着她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莉莉安?”希尔德加德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久不见,希尔德。”眼前的女人的声音甜美,却带着一种脊背发凉的韵味。她优雅地行了一个淑女礼,动作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希尔德加德的大脑一片空白。
十年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她亲眼看着巴赫拉姆庄园在那场可怕的爆炸中化为灰烬,亲手在废墟中寻找莉莉安的踪迹,最后只能接受她已经死去的事实。多少个夜晚,她都会梦见那个在永望镇一起编花环的女孩,梦见她们曾经许下的约定。
“你还活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模糊了视线。喜悦、困惑、恐惧,无数种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活着?”莉莉安看到眼前的人,眼神微微怔松,随后勾了勾唇角,语气中分不清是戏谑,怀念还是痛苦,“是啊,我还活着。”
黑色的藤蔓开始蠕动,像是有生命一般向四周蔓延。空气中的腐败气息更浓了,希尔德加德这才注意到,广场的角落里堆着几具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貌的尸体。
“是你,”希尔德加德的声音在颤抖,只是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心碎。
“瘟疫是你做的?”
“瘟疫?”莉莉安,笑了出来,她一边笑着一边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不,瘟疫这个词可太无趣了。”
“这是一场献祭,亲爱的。”
献祭。
希尔德加德握紧了魔杖,她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如果是献祭的话,这座城市的情况只可能更危险。
莉莉安看着眼前的人,翠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戏谑:“我亲爱的希尔德,你害怕了,这次你也想逃避吗?”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勾画,紫黑色的能量如墨汁般从指尖流淌而出,在半空中扭曲成数条诡异的触手。
水盾与紫色触手相撞,发出嘶嘶的腐蚀声。希尔德加德心头一震——这种力量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邪恶气息,仿佛能侵蚀一切。她挥动魔杖,周围的积雪瞬间化作锋利的冰刃,呼啸着射向莉莉安。
莉莉安的身影却如幻影般消散,下一刻出现在希尔德加德身后。紫色的触手缠绕上来,带着黏腻的触感滑过希尔德加德的腰肢:“还记得小时候吗?你教我编花环的时候,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
“住手!”希尔德加德急忙转身,水流在她周身形成漩涡,将那些触手震开。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莉莉安歪着头,浅金色的长发在寒风中飘动,这是记忆中那人的动作,可眼中的疯狂却让希尔德加德陌生:“经历?哦,我只是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本质罢了。”
更多的紫黑色能量从地面升起,化作藤蔓般的形态,疯狂地向希尔德加德袭来。希尔德加德咬紧牙关,将魔力注入戒指,整个广场的积雪都被她调动起来,形成一道巨大的水龙卷。
轰——
两股力量的碰撞让整个广场都在震颤,周围的房屋窗户被震碎,居民们惊恐地躲在屋内不敢出来。战斗的余波在空中绽放出诡异的紫蓝色光晕。
莉莉安的衣袍在魔力风暴中猎猎作响,她舔了舔嘴唇:“你的魔力真是纯净又诱人,希尔德。”一条格外粗大的紫色触手绕过水流的防御,缠上了希尔德加德的小腿。
那触手顺着她的小腿向上攀爬,在希尔德加德的长裙下游走。希尔德加德脸色绯红,愤怒地凝聚水刃斩断它:“你疯了!这不是你!莉莉安绝不会做这种事!”
“不是我?”莉莉安笑得更加妖异,“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我?是那个整日只知道听故事的傻女孩吗?”
她的身形再次消失,这次出现在离希尔德加德极近的位置。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莉莉安伸出手,轻抚过希尔德加德的脸颊。
“我等了十年,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莉莉安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可你呢?你以为我死了,还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
希尔德加德的眼眶湿润了:“我找过你!我去过巴赫拉姆庄园的废墟,我询问过每一个可能知道你下落的人,可是所有人都说你死在了那场爆炸里。”
“死?”莉莉安退后一步,紫黑色的力量在她周身形成漩涡,“也许吧,那个天真的莉莉安确实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获得了真正力量的我。”
希尔德加德深吸一口气,将全部魔力凝聚在魔杖上,巨大的水柱从地面喷涌而出,带着凛冽的寒意冲向莉莉安。然而莉莉安只是轻轻一挥手,身影便融入了地面的阴影中。
“真可惜,看来今天的重逢只能到此为止了。”莉莉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一丝遗憾和更多的愉悦,“不过别担心,我亲爱的希尔德,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到时候,我会让你明白……”
紫黑色的雾气弥漫开来,莉莉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其中。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空中回荡:
“你不会再有机会离开了,希尔德。”
当雾气散去,广场上只剩下希尔德加德一人。她颓然跪倒在雪地上,冬青木魔杖掉落在身旁。
远处,骑士队终于赶到,可他们看到的只是满目疮痍的广场,和跪在雪地中的大法师。
“大法师阁下,您需要治疗吗?”一个年轻骑士小心翼翼地询问。
希尔德加德摇了摇头,她闭上眼睛,任由记忆的潮水将她淹没,回到她们初见的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
永望镇的集市总是在周三最热闹。七岁的希尔德加德躲在集市的一角,小手紧紧攥着一本故事书。她刚随父亲搬到这个陌生的小镇不过三天,镇上的孩子们投来的目光让她不安。她继承了她早亡母亲的漆黑而浓密的卷发,这在以金发褐发为主的永望镇格外显眼。
“看啊,是那个怪女孩!”一个男孩指着她窃窃私语,“听说她爸爸是从王都来的,肯定是犯了事才逃到这种小地方。”
“她的头发颜色好奇怪,像乌鸦的羽毛。”另一个女孩捂着嘴笑。
希尔德加德把脸埋进书里,假装没有听见。远处,父亲正忙着和一位客人讨论着古籍的价格,无暇顾及她。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划破了夏日的燥热——
“胡说八道!”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一个瘦弱的女孩站在集市中央,双手叉腰,翠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看起来和希尔德加德差不多大,但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让她像个小女王。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布裙子,破破烂烂的鞋子上沾着泥巴,显然是刚从哪个泥坑里爬出来。尽管显得有些狼狈,但她那浅金色头发却闪耀得如同流动的阳光,让人移不开眼。
“莉莉安,这不关你的事!”刚才嘲笑希尔德加德的男孩不服气地说。
莉莉安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男孩的衣领:“马库斯,你上个月还尿床呢,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怪?”
周围的孩子们哄堂大笑,马库斯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你胡说!”
“我胡说?要不要我把你藏在干草堆里的那条裤子拿出来给大家看看?”莉莉安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马库斯立刻泄了气,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跑了。莉莉安拍拍手,转身朝希尔德加德走来。阳光透过梧桐树的叶子洒在她身上,那些细碎的光斑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你叫什么名字?”莉莉安歪着头问,完全没有其他孩子的敌意或者害怕。
“希尔德加德。”她小声回答,第一次有同龄人主动和她说话。
“好长的名字!”莉莉安皱了皱鼻子,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我叫莉莉安!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还没等希尔德加德反应过来,莉莉安已经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双手温暖而有力,掌心有因为爬树磨出的茧子。希尔德加德被她拉着跑过集市,跑过教堂,跑过那片开满野雏菊的山坡。她们最终停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树干上用小刀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莉莉安的秘密基地”。
“这是我的宝藏地点,”莉莉安神秘兮兮地说,从树洞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木盒子,“看,这些都是我收集的宝贝!”
盒子里装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一枚缺了角的铜币、几颗彩色的玻璃珠、一根孔雀羽毛,还有一片奇怪的黑色石头碎片,上面隐约有紫色的纹路在流动。
“这个最特别,”莉莉安拿起那片黑色碎片,“我在老磨坊的废墟里找到的,晚上会发光呢!不过只有一点点,特别微弱。”
希尔德加德好奇地接过碎片,触手一片冰凉。就在她的手指碰到碎片的瞬间,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灵魂深处轻轻震颤了一下。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她以为是错觉。
“你可以许个愿,”莉莉安认真地说,“我觉得它能实现愿望。我许的愿望是找到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朋友。”她看着希尔德加德,翠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你看,它真的实现了!你来了!”
那个下午,莉莉安不知疲倦地告诉了希尔德加德几乎她所知道的一切。她告诉希尔德加德镇上所有好玩的地方,哪里的黑莓最甜,哪条小溪里有最多的小鱼。她还说起自己的家庭,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早逝,她经常要自己找吃的。
但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一点自怜,反而带着一种骄傲:“我可厉害了,我能爬到最高的树上掏鸟蛋,还会设陷阱抓兔子!”
“你呢?”莉莉安问,“你为什么来永望镇?”
希尔德加德犹豫了一下:“父亲说王都太吵了,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卖书。”
“那真是太好了!”莉莉安兴奋地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了,但是买不起书。你能给我讲故事吗?”
从那天起,她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每天下午,希尔德加德都会在橡树下给莉莉安讲书里的故事:勇敢的骑士、美丽的公主、危险的恶龙。莉莉安听得入迷,翠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时不时插嘴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为什么公主一定要等王子来救?她就不能自已打败恶龙吗?”
“如果巫师其实不邪恶,只是被误解了呢?”
“我觉得恶龙也挺可怜的,一个人住在山洞里,肯定很孤独。”
希尔德加德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莉莉安的观点总是让她耳目一新。渐渐地,她开始期待每一个午后,期待看到那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女孩,期待她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
一阵寒风将希尔德加德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雪下得更大了,城市笼罩在一片苍白之中有如末日,仿佛一切都将被这场风雪掩埋。
她缓缓站起身,拾起掉落的魔杖。
十年了。
她所认识的那个莉莉安或许的确死了。
那个在夏日阳光下拉起她的手、说要做她永远的朋友的女孩,如今变成了被黑暗吞噬的怪物。
我又怎么才能把你带回来,莉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