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桌案上摇曳,蜡泪已经堆积成了小山。
希尔德加德并没有休息,她伏在桌前,手中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她的黑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滑落到纸面,被她不耐烦地撩到耳后。
桌上铺满了各种纸张:有她凭记忆绘制的法阵图,有密密麻麻的符文解析,还有无数的计算公式。
“这个符文……不对。”她皱着眉头,将一张纸划掉,重新在新的纸上描绘。
窗外天色渐亮。
整整一夜,她没有合过眼,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那个法阵的分析中。作为法师公会的特派调查员,她见过无数复杂的魔法阵,但这个融合了多种禁忌符文的献祭法阵还是让她感到极大挑战。
她将最后几个关键节点标注出来,然后开始撰写给导师的信。
“尊敬的安德里阿斯大师:
学生希尔德加德向您问安。
我在沙阿奥拉城遭遇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献祭法阵,虽已成功破坏其运转,但其构造之精妙、用意之险恶,远超我目前的认知范畴。
随信附上我连夜绘制的法阵结构图与符文解析。”
她继续写道:
“恳请您尽快分析,并告知法师公会高层。时间紧迫,我担心敌人不会就此罢休。
另,城中瘟疫已得控制,辉光教会审判长拉斐尔阁下正协助处理后续事宜。
学生希尔德加德敬上”
她将信函仔细封好,连同厚厚一叠图纸装进信袋。
希尔德加德打开门,却撞见了刚刚起床的拉斐尔。
“我要出去找信使。”
清晨的光线下,她看到了拉斐尔眼下的青黑,显然他也没有休息好。
“您昨晚没休息?”他有些惊讶和无奈地说,随后坚决地说:“我陪您去。”
希尔德加德没有再出言拒绝,她已对这位审判长的性格有所了解。对于这个他下决心的事来说,拒绝是无用的。
两人并肩走出教堂。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早起的市民,看到他们时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早安,大法师阁下,审判长大人!”一个卖花的老妇人笑眯眯地打招呼,“昨晚的‘战斗’很辛苦吧~”。
希尔德加德的脸瞬间红了。她知道老妇人在暗示什么,昨天他们狼狈归来的样子早就传遍了整个城市。
“咳咳,我们需要找一位可靠的信使。”拉斐尔板着脸说道,但耳尖却微微发红。
“哦,当然当然。”老妇人眨了眨眼,“邮政站在前面转角,不过这么早可能还没开门。要不要先买束花?永志花很配大法师呢。”
“不、不用了。”希尔德加德急忙拒绝,拉着拉斐尔快步离开。
一路上,类似的“调戏”不断上演。铁匠铺的学徒吹着口哨,裁缝店的女工们捂着嘴窃笑,连巡逻的士兵都用暧昧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看来整个城市的人都……”希尔德加德无奈地说。
“都在胡思乱想。”拉斐尔接话,表情有些僵硬。
终于到了邮政站。
站长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接过信袋时意味深长地说:“送往王都法师公会是吧?加急件?哦,我明白,一定是重要的喜讯?”
“是重要的研究资料。”希尔德加德强调。
“当然当然,‘研究资料’。放心吧,我们最快的信使会立刻出发,再使用传送阵,最快下午就能到!“
办完正事,两人走出邮政站。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街道上。希尔德加德打了个哈欠,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您该休息了。”拉斐尔说道,“一整夜没睡,您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希尔德加德揉了揉眉心,“可是还有很多事……”
就在这时,一群孩子跑过来,为首的小孩“法师姐姐!”兴奋地跑到希尔德加德面前,“妈妈说你是英雄!你打败了坏人,救了大家!”
其他孩子也围了上来,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希尔德加德和拉斐尔。
“大姐姐好厉害!”
”金发大哥哥也好帅!“
“你们是不是要结婚了?”
最后这个问题让希尔德加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拉斐尔的表情也变得很精彩。
“小朋友们,不要乱说。”希尔德加德试图解释。
“可是妈妈说,男孩子在女孩子门外守到深夜,就是求婚的意思呀!”一个男孩天真地说道。
“什么?!”希尔德加德瞪圆了眼睛,转头看向拉斐尔。
拉斐尔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我只是……担心您……”
孩子们开始起哄:
“亲一个!亲一个!”
“害羞了!大哥哥害羞了!”
“大姐姐的脸也好红哦!”
希尔德加德落荒而逃,拉斐尔紧随其后。身后传来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两人一路小跑,直到拐进一条安静的小巷才停下来。希尔德加德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抱歉。”拉斐尔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我守在门外会引起这样的误会……”
“不,应该是我道歉。”希尔德加德摇摇头,“是我让您……”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如此放松地笑。
“其实……”拉斐尔突然开口,但又停住了。
“什么?”
“没什么。”他移开目光,“我送您回教堂。”
日落月升,月亮的光芒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进教堂。
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工作已经让她的体力几乎透支。
尽管阵法已经破除,但病患的恢复还需要她的参与,好在如今局势得到了控制,她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
她疲惫地坐在床边,脱下外袍,随即倒在床上,几乎立刻进入了梦乡。
只是一缕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黑雾缠住了她,如果希尔德加德还醒着,她一定能够认出来——
这是梦魇。
而梦魇正把她拖入她最不愿面对的过去。
“亲爱的莉莉安:
王都的魔法学院比我想象的还要宏伟。图书馆有七层楼高,里面的藏书多得我一辈子都看不完。但每当我看到那些精美的魔法书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梦里,十四岁的希尔德加德坐在学院宿舍的书桌前,烛光映照着她认真书写的侧脸。墨水在羊皮纸上晕开,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生怕远方的朋友看不清楚。
莉莉安的回信总是很快到达,字迹歪歪扭扭的,但却充满活力:
“希尔德!收到你的信我高兴得跳了起来!镇上还是老样子,不过集市的老约翰又喝醉打碎了三个罐子。你知道吗?我找到了一个特别棒的树洞,里面住着一窝小松鼠……”
那时的信件,就像两个女孩隔空的拥抱。
但时间是残酷的。
梦境的色调开始变暗。十六岁的希尔德加德的书桌边已经堆满了厚重的魔法典籍。她还在写信,但笔下的内容已经悄然改变:
“莉莉安,这个月我通过了中级法师的考核。导师说我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明年就能参加高级法师的选拔。学院里有个贵族小姐邀请我参加她的生日宴会,那里的餐点精致得像艺术品……”
她停下笔,似乎意识到什么,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最想念永望镇的黑面包。”
但这种补充显得如此苍白。
莉莉安的回信开始变短:“真好啊,希尔德。我这边还是老样子。父亲昨天又输了钱,我得去帮面包店的玛莎婶婶干活。你的生活听起来真精彩。”
梦境在此刻扭曲,希尔德加德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画面:莉莉安坐在破旧的谷仓里,借着微弱的月光读她的信。她那双眼睛里,最初的兴奋正在一点点熄灭。
“她似乎过得很好”梦中的莉莉安失落地说道,“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十七岁,导师安德里阿斯给了她一份课余助教的工作,她有了一份收入,尽管在王都这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小镇女孩来说已经非常可观了。
她听父亲说说永望镇今年的收成不太好,她也知道莉莉安的父亲依旧在输钱。
于是她用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帮助了莉莉安。
“莉莉安,学院的生活很充实。我在研究一个关于元素共鸣的课题……对了,上次你提到的困难,我让人送了一些金币过去,希望能帮上忙。”
金币。
那时的她未经世事,还不知道这种帮助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它无声地诉说着她们之间已经无法弥合的差距。
十八岁的希尔德加德即将毕业,作为皇家魔法学院最优秀的学生,最为大法师安德里阿斯的学生,所有人都知道她前途无量,包括她自己。
梦境在这里变得格外清晰,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希尔德加德的灵魂深处。
她手中的羽毛笔在空中停顿了很久,才落在纸上:
“莉莉安,等我在王都安定下,我想接你过来。王都有很多机会,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我攒了一些钱,附在信里,足够你摆脱你的父亲了……”
她以为这是关怀。她以为这是解决办法。她以为莉莉安会感激。
但梦境残酷地展示了另一面——莉莉安颤抖着双手打开信封,金币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新生活……”莉莉安的声音在颤抖,“可是你不再需要我了。你想我成为你的什么,附属品吗?”
但莉莉安还是把希尔德加德给她的金币小心地压在了枕头下面,那里还藏着她的希尔德以前寄给她的所有钱。
她一分也没有花,没有去王都。
梦境如同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
希尔德加德想要醒来,想要逃离,但那些被她深埋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她彻底吞没。
一个月后。
莉莉安藏下的钱被她的赌鬼父亲发现了。男人在一场豪赌后输光了所有,最后决定把莉莉安卖掉。
“你不是还有个有钱的法师朋友吗?让她来赎你啊。”
莉莉安就这样被卖给了巴赫拉姆男爵。
只是莉莉安没有如他父亲所想的那样让希尔德加德来赎她,或者说,她不希望希尔德加德有一天真的“买”下她。
但那时的莉莉安还是天真过了头。
她以为自己只是去做女仆,她甚至幻想能靠自己努力攒下钱,然后用自己赚钱去王都找希尔德,然后告诉她:
“希尔德,我来王都找你了。”
可莉莉安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几日后希尔德加德就在学院的实验室里收到了莉莉安的急件,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潦草慌乱:
“希尔德,我的父亲把我卖给了巴赫拉姆男爵。昨天,我偷听到男爵好像在说什么献祭和黑魔法……我好害怕,希尔德。”
希尔德加德的手开始颤抖。
她立刻冲了出了实验室。
“希尔德加德!”她的导师安德里阿斯大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要去哪里?”
“巴赫拉姆庄园!我的朋友有危险!”她一边跑一边喊,黑发在风中狂舞。
“等等!”老法师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派几个高阶法师陪你——”
“没时间了!”
她召唤出最快的传送法阵,蓝光一闪,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两个小时的疾驰,她终于看到了巴赫拉姆庄园的轮廓。那是一座阴森的黑色城堡,坐落在永望镇郊外的山丘上,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就在她即将冲进庄园大门时——
轰隆!
整个世界都被火光吞噬了。
爆炸的冲击波将她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当她挣扎着爬起来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庄园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燃烧的废墟。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每一块残存的木头。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莉莉安!”她嘶吼着冲向废墟,“莉莉安!”
滚烫的瓦砾烫伤了她的手,浓烟呛得她不断咳嗽,但她不在乎。她疯狂地挖掘着,用魔法推开巨大的石块,用双手扒开灰烬。
“莉莉安!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
她的声音已经嘶哑,泪水混着烟灰在脸上留下道道痕迹。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理性告诉她,没有任何人能够在那种爆炸下生还。
第一天。
她翻遍了主建筑的废墟,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瓦砾。
“莉莉安……你在哪里……别跟我开玩笑了……”
夜幕降临,雪又开始下了。白色的雪花落在黑色的废墟上,像是天空在为这场悲剧哭泣。希尔德加德跪在废墟中央,双手深深地插进灰烬里。
她找到了一些东西——烧焦的布料碎片,融化的金属,还有……还有几缕浅金色的头发。
那一刻,她的世界崩塌了。
“不不不不……”她抱着那几缕头发,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这不是真的……”
第二天。
镇上的人开始聚集在废墟周围,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有人说是炼金实验失败,有人说是男爵惹了不该惹的人。但没有人敢靠近——除了希尔德加德。
她还在找。
她的魔力已经耗尽,只能用双手。她的手已经血肉模糊,指甲全部断裂,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是机械地挖掘着。
也许她逃出去了。
也许她藏在什么地方。
她那么聪明,一定想到办法了。
但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那天下午,她找到了更多的遗物——一只烧得变形的鞋子,尺码小得只能是少女的;还有一块黑色的石头碎片,紫色的纹路已经完全熄灭。
是那块莉莉安的“宝贝”。
希尔德加德抱着这些东西,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莉莉安死了。
而她来晚了。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心脏的疼痛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撕裂,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