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旋律把雨水拆穿

青石巷的路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清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昨夜的风刮了一宿,卷着黄土高原的细尘,给巷子两旁的灰砖墙和枯槐枝桠都扑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土色。
陈风的白色SUV像一艘误入风沙区的孤舟,缓缓停在“懸纹身”那块被风吹日晒褪了色的招牌下,和一辆落满尘土的黑色摩托车并排放着。
空气干冷刺骨,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
昨天凌晨,那位“大橘猫”女士才通过了陈风的好友申请,等解释过来意之后,一直到下午才把定位发了过来。
陈风推开车门,一股干冷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刮得她脸颊生疼。空气中有股烧煤取暖的烟囱味儿,混着不知谁家灶台上熬煮小米粥的香气,还夹杂着一点……活色生香的汗味。
陈风没心思细辨这些味道,缩着脖子快步走向那扇贴着斑驳摇滚乐队海报的玻璃门,推门而入。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温度要高得多,气味也更复杂。
空气立刻变得温热黏腻,消毒水、松节油,还有种甜得发腻的彩色墨水味儿,劈头盖脸地涌上来。
重低音的声浪沉甸甸地压在胸腔上,一台纹身枪正发出持续而稳定的嗡鸣,像一个憋屈极了的电钻,死命往骨头里面钻。
她就在那一片嗡嗡声正当中。
黑色工字背心,后背汗湿透了,紧贴着,勾勒出一截利落的线条。耳朵上三个银环,随着动作闪过转瞬即逝的冷光。
一个花臂大汉呲牙咧嘴地趴着:“悬姐,轻点儿……这地儿麻筋儿啊,哎呦喂,跟过电似的。”
“电费可五毛一度,龙哥,现结还是赊账?”她头都没抬,声音闷在口罩里,手腕子稳得跟焊死了似的。
“哎,小贾,你看看你师傅,能抠死她的。”花臂大汉笑骂道,又是一抽抽,“哎呦我去…悬姐你这手比上回还黑…”
旁边一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小年轻正擦机器,噗嗤一下乐了:“龙哥,抠是我们家的独家特色,生人不讲价,熟人更是逮住就宰。”
“滚犊子,小贾你帮亲不帮理,下回我给你纹一个hellokitty,还得是粉色的!”
嗡嗡声冷不丁停了。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来,像被北风擦亮的刀片,唰一下刮过陈风全身,最后看了眼那摞整理得板板正正的A4纸,又回到了陈风身上。
是她。
李悬有点儿震惊,不过想想又在意料之中,他们这片一个赛一个贫,一个比一个浑。估计也就是她才能一口一个规矩。
“打烊了。”声音不高,带着被机器磨久了的沙哑和干脆。
陈风往前迈了一步,皮鞋敲在水泥地上,声儿太脆生了,有点扎耳朵。录音笔的金属壳磕门框上,“咔”一声。
“民俗艺术调研。”她递出证件,语速平缓,用词精确,是经年累月的学术环境熏陶出来的腔调,“请问是李悬女士吗?我是昨天晚上和你联系想研究一下李桂芳老师的剪纸技艺。”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几片枯叶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没认出来吗?
李悬又看了陈风一眼,手上动作顿了顿,陈风身上带来的寒气冻得她一哆嗦。
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儿,只是目光又扫过搁在她胳膊旁边的那份问卷,嘴角不由得扯了一下。
自从退学之后,她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么多字了。
“字太多,”她甩甩手,手腕保持一个姿势酸痛极了,“看着累。”
“这位…老师?”趴在椅子上的龙哥扭过头来,好奇地打量陈风,龇牙咧嘴地插话,“搞研究的咋跑到这地儿来了?咋的,要研究研究我这花臂是啥风俗文化不?”
他试图活动一下肩膀,又“嘶”地吸了一口凉气,“悬姐,轻点轻点……文化研究也讲究和平环境哈!”
陈风转向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胳膊的图案上,仔细打量着。
等看得龙哥都快起鸡皮疙瘩的时候,语气平稳客观地说:“从广义的文化符号学角度看,现代纹身确实承载了部分亚文化群体的身份表达和审美叙事。不过我今天主要聚焦传统剪纸技艺的现代表达……”
“得得得,”龙哥赶紧打断,还有点儿被盯着看的不自在,“您这词儿太高级,我听着脑仁儿疼。悬姐才是文化人,她懂得这些,我们都是九漏鱼,只管什么疼不疼,好看不好看”他冲着李悬挤挤眼,“是吧,悬姐?”
李悬没搭理他,只是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瞥了陈风一眼,那眼神里多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天腹诽她古板,还真是没冤枉她。
陈风被李悬一个又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看得有点冒火,觉得她把自己当成一只小老鼠,而她就是那只踩着老鼠尾巴的猫。
音乐爬上高潮,在贝斯的嘶吼和主唱撕心裂肺的质问声里,伴随着最后一声鼓点响起,“啪”的一声,所有的光欻一下全都没了。
停电了。
世界一下子掉进了只剩寒风呼啸的、黢黑黢黑的洞里。
“我靠!”龙哥的声儿在黑暗里炸开,“吓特么我一跳!悬姐,你这电路该找老王头瞅瞅了!啥玩意儿啊!”
“闭嘴,耗子胆儿。”她声儿没啥起伏,“小贾,瞅瞅闸去。”
“哎!”小贾应着,摸黑往里挪。
黑的跟蒙了块湿抹布似的。
就剩下陈风手腕上那块表盘,幽幽地亮起一圈淡绿色的荧光。
这微弱的亮光,正好照见李悬的侧脸,和她耳朵上那三点寒光。
像后半夜野猫蹿上屋顶时,偶然看见的三颗孤星。冰凉,扎眼,在漆黑的地儿,硬生生组成了个叫人挪不开眼的星座。
陈风没吱声,只是收起那张只被赏了一个眼神的问卷和那只贵了吧唧、眼下一点屁用都没有的录音笔。
眼睛适应了黑暗,勉强能辨别一些图案。她在黑暗中快速扫描着这间工作室。
墙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画儿,张牙舞爪的图案在黑暗中显得鬼气森森。
但在那些浓烈扎眼的色块和线条里,她的专业模式识别系统逮住了几个异常眼熟的轮廓
——夸张到变形的眼睛,老傩戏里那种对称得诡异的花样儿…是安塞剪纸的魂。
但它们被撕开了,重新拼凑过,灌进了一种尖溜溜的、属于现下的疼,都藏在那些纹身图案里,像等待被破解的密码。
电没来,小贾在里头喊:“姐!推不上去!外头线估摸让风刮断的树枝砸坏了!”
“悬姐,”龙哥的声音带着半拉哭腔,“我这刚纹一半,不会得顶着半个龙出去见人吧?”
李悬在黑暗中嗤笑一声:“放心吧,半拉也是艺术,听没听说过留白啊。就这图你出去都找不到第二个一模一样的。”
陈风站在黑暗里,听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和二人插科打诨的对话,一时有点无措。
这两天可真是水逆!
“那个……需要帮忙吗?”她试探地问一句。
“要真是树枝砸了电线,估计得明天找人来修……”
就在这时,纹身店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晃了进来,伴随着一个亮堂又急切的声音:“悬悬?悬悬?在里头不?咋黑灯瞎火的?吓我一跳!我以为出啥事了呢。”
光柱扫过趴着的龙哥,站着的小贾,最后落在陈风身上。“唉,你是……”
“搞研究的,昨儿和你说过,周教授推荐的那位。”李悬的声音从黑暗中扔出来,闷闷的,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陈风立刻微微躬身,尽量让声音在风声里听得清晰:“李奶奶你好,我是民族大学的陈风,来找李悬女士做一些关于剪纸技艺的调研。”
“哎呦!研究?文化人啊!”外婆李桂芳一听,手电光都激动得晃了晃,“欢迎欢迎!搞研究好搞研究好,不过这黑黢黢的咋研究啊?”
她不由分说地走上前,一把拉住陈风的胳膊,那手劲不小,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和温热,“走走走,先跟外婆回家!家里生着炉子,暖和!”
“外婆?”李悬还带着点儿鼻音,她这个正牌亲孙女还在这儿呢,怎么挎着别人家孩子就跑。
外婆才想起来自己来这一趟是干嘛的了,背过头招招手:“悬悬,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包了一大锅饺子,放久了可就凉了。”
外婆“搂”着陈风高兴地走了,龙哥可纳了闷了:“悬姐……”
“给你打八折,明儿第一个给你补上。”李悬穿上外套,揉了揉有点酸痛的手腕。
“铁树开花,铁公鸡拔毛,铁柱磨成针啊!”小贾拍了拍龙哥,挤眉弄眼地笑着。
“那,那老师咋办,就这么去你家了?”龙哥开心了,能从李悬这儿讨到点便宜,说出去都没人信,也不管半拉龙丢人,套上外套。
“那不是我家,是我和老太婆的家。她这辈子就想让我上大学,奈何本人又是个前辍学人员。”
李悬手上动作快,说话功夫就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反正人家就是来找老太婆的,我管我的呗。”
陈风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措手不及,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拉进不远处的小院子,院子里弥漫着煤炉子和饭菜混合的温暖气息。
“李奶奶,这……太打扰了。”
“打扰什么呀,悬悬店里的客人饿了也来家里吃个饭,还有她那几个朋友没事儿也来家里窝着。你别看我年纪大了哈,我还就喜欢和你们年轻人一块玩儿。”外婆絮絮叨叨的声音像温暖的棉被把她裹住。
陈风没有外婆外公,也没有爷爷奶奶,他们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父母对她一向是精英式教育,这种拉着手热乎乎说话的场景,只在她小学语文作文里出现过。
还挺……挺窝心的。
一进门,暖和和的空气和香喷喷的饺子味直接糊一脸。
屋不大,收拾得利索,墙上贴满剪纸窗花,有老的福字花样,也有一些看不懂的现代图案。
正中一个大铁炉子烧得正旺,炉子上的水壶噗噗地冒着白气。桌上几大盘饺子冒着热气。
“快坐快坐!指定饿坏了!赶紧吃!”外婆把陈风按到椅子上,二话不说就往她碗里拨拉了好几个大饺子,“尝尝,够不够,锅里还有呢。”
陈风赶紧拉住准备去厨房再添的外婆,“尽够了,奶奶你别忙活了,太客气了。”
她今天一直赶路没来得及吃饭,刚才饿过了头,没什么感觉,现在被饺子的香味一刺激,肚子就很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饺子闻起来特别香。”
陈风道了谢,小口吹着气。饺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汤汁鲜得她眯了眯眼,烫得直哈气也不把饺子吐出来:“嗯!好好吃啊!”
“好吃就行!哈哈哈哈哈,你看你瘦的,在学校顾不上吃饭吧。悬悬也这样,要不是我看着她,她早就三天两顿的乱过了。”外婆没吃几个,光顾着打量陈风,越看越满意。
“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南方的。”陈风回答道。
“哎呦,南方好啊,我看电视上,南方有不少古镇吧,撑船在水里头走,顺道就逛街了。”外婆一拍大腿。
“挺多的,不过都长的差不多。”陈风说。
“真好啊……那现在在大学里头当老师……不对,教授,当教授呢吗?”
“还是助理研究员,还在努力。现在从事非遗保护方面的研究。”陈风回答得一丝不苟。
“了不得,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一看就是好孩子。”外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起来了,“比我们家那个野猴子强多了!哪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说曹操曹操到,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李悬拎着头盔,一身黑衣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瞥了眼桌边的两人:
“说谁野猴子呢?”她声音带着刚结束工作的沙哑,没什么情绪,却让热闹的饭桌瞬间安静了几分。
“还能说谁?就说你!”外婆一点不怵,反而更来劲了,“你看看人家姑娘,斯斯文文,搞学问的!你再看看你,天天鼓捣那针,扎得人嗷嗷叫!”
斯斯文文?
要不是之前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李悬差点就信了。
李悬没接话,把头盔往墙边柜子上一扔,走到炉子边自己倒了杯热水,仰头灌了下去。喉结滚动了几下。
外婆没理她,继续热情地对陈风说:“姑娘,你这次来要待多久啊?调研是不是挺费时间的?”
“预计需要一到两个月进行深度田野调查。”陈风回答。
“那么久啊!那住酒店多不方便,还死贵!”外婆眼睛一亮,猛地一拍手,“要不你就住家里得了!阁楼空着呢,收拾一下就能住!吃饭也方便,你看咋样?”
陈风愣了一下,立刻婉拒:“不了不了,李奶奶,这太打扰您了。我已经在看附近的酒店了,调研期间住宿学校也有预算,没关系的。”
她实在不想给这家人添麻烦,更不想和那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李悬朝夕相处,看着她,总想起那个黑色摩托车。
外婆却异常坚持:“哎呀,预算能省则省嘛!住家里多好,吃饭洗衣都方便!而且……”
她忽然想到什么,语气变得有些怀念,“哎,姑娘,你刚才说大学……你老师是周教授吧!大概三四年前,他也来过我们这儿,研究剪纸,当时也是住在我家这阁楼里呢!”
陈风吃了一惊,她和周教授一起去过不少地方,可每次不管人家怎么热情,都不会麻烦别人一点,居然在这里住过。
“周明教授,他是我的导师!这次调研也是他极力推荐我来的。”
“对对对!就是周教授!”外婆高兴得直拍腿,“你看你看,这就是缘分呐!周教授人特别好,那时候也是天天跟我聊剪纸,记录了好多东西。他回去后,是不是还写了文章?好像后来还真有几个人打电话来问过剪纸的事儿呢。”
“是的,”陈风点头,语气带着敬意,“周教授的那篇关于本地剪纸流变的论文影响很大,让很多人开始关注并重视这门技艺。他常常跟我说起当年在这里的收获,说您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合作者。”
外婆听得眼眶有点热,摆摆手:“哎呀,什么合作者,就是瞎聊。但他真是个好人,有学问还没架子。姑娘,这下你就更别推辞了,就当是延续你们师徒俩的缘分了!就住阁楼,周教授当年也在家里住!”
一直沉默喝水的李悬突然开口,声音没什么波澜:“阁楼空着也是空着,随便。”
陈风和外婆都愣了一下,没想到李悬会表态,虽然是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陈风还在犹豫:“这……真的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外婆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悬悬都同意了!你老师当年能住,你就能住!晚上我就给你收拾出来!”
李悬放下水杯,看向陈风,目光没什么温度,语气公事公办:“要住就住。房租……”她顿了顿,“不用给我。要给,直接给外婆,当伙食费。”
陈风看着外婆热情又期盼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看似无所谓却默许了的李悬,再想到导师当年的经历,和出发时“那家人非常好”的高度评价,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悬,只好点点头:“那……就真的太感谢你们了。房租和伙食费我一定会付的。”
“给外婆。”李悬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说完转身就朝自己房间走去,“你们继续吃,我先去洗澡了。”
外婆看着孙女的背影,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然后对陈风小声说:“这丫头就这臭脾气!心不坏的!你别介意啊姑娘!那咱就这么说定了!”
陈风站在客厅里,听着卫生间传来的隐约水声,看着外婆高兴地开始盘算怎么收拾阁楼,感觉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精心规划的调研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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