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把阁楼浇成一条河

外婆的“低价”永远是个谜。
陈风捏着租房协议,目光在“200元/月(包水电,包三餐,包外婆高兴)”那行字上停了两秒——心算结果:不到调研补贴零头,确实像白住。
她推了推眼镜,对外婆轻声补一句:“要不我再加一点?按市场价摊水电也行。”
“签字就行,别跟老太婆拉锯。”
李悬倚在门框,头发还滴水,T恤领口微卷,语调带着刚冲完澡的松散,像一截过水的韭菜,慵懒却无害。
外婆啪地盖上红指印,笑得眼角开花:“200块买不来外婆高兴,你肯住,我就赚。”
陈风没再讨价还价,还带着点占人便宜的不好意思,签了字。
阁楼楼梯窄得只容侧身。
李悬拎箱子,手臂青筋微显,像两条蛰伏的青龙;陈风护着电脑包,计算最佳通过角度,避免碰撞——一步一格,匀速上楼,心率平稳。
门开,潮湿木香扑面而来。
天花板倾斜,最低处需低头。钨丝灯摇晃,把影子剪成两段:一段贴墙,一段压床,像天然对照组。
“这间睡。”李悬用脚尖点开左门,四尺小床贴斜窗,雨痕纵横,像失败水墨实验。
“那间写。”她推右门,两张桌对脸,桌腿缠铁丝,靠窗那台满是铅笔灰,旁边搪瓷缸泡着半支凝固墨汁。
“我原来画图,容易弄脏。”李悬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他人罪证。
陈风立刻表态:“你继续用靠窗桌,我搬对面,采光也不错。”她说话礼貌克制。
李悬挑眉,嘴角扯出极淡弧度——算是领情,也没多客套。
夜里十点,雨势加码,屋顶变铁皮鼓。
陈风戴耳机录田野日记,雨声仍漏进麦克风,频谱显示60-80Hz低频干扰。
她起身关窗,动作精准,回身时目光扫过搪瓷缸——缸底黑渍呈不规则负形,像剪纸展开后的留白。
好奇心被触发。
她取下相机,微距拍摄黑渍形状,记录编号:TH-001。
桌上A3册子被雨水洇软,她翻开第一页,镜头先定格——传统凤凰尾被机械齿轮替换,娃娃脸裂口露出GPS图标;最震撼是《谷雨》:天空碎成玻璃,雨丝成排纹身枪针头,红笔批注“俗”“轻佻”“背叛师门”,字迹力透纸背。
陈风捏着那一角残页,小声嘟囔:“凤凰配齿轮……民俗撞工业,娃娃脸加GPS……传统对上科技,谷雨还拿针头当地漏,节气混搭亚文化,学术甜点啊。”
拍摄完毕,她刚阖上册子,身后传来冰锥声:“谁让你动的?”
李悬站在门口,浴袍领口敞开,锁骨窝氲热气,眼神却结霜。
陈风转身,看见李悬的脸色就猜的差不多她现在在想什么,她立刻道歉:“不好意思,整理桌面时不小心翻开。我拍了照,如你不愿意使用,可立即删除。”
说话同时,她把相机SD卡弹出,递过去,动作干净利落。
李悬接过SD卡,眉梢微挑,怒气似乎被这份“学术式坦白”打断。
她扫一眼相机屏幕,见照片只拍纹样局部,无个人信息,面色稍缓。
“下不为例。”李悬语气仍冷,却将SD卡还回,“真要研究,打报告,我批。”
十分钟后,敲门声三响,节奏克制。
陈风开门,李悬递来姜茶,杯口两颗枸杞漂浮,像可控变量。
“外婆指令,非私人行为。”李悬先声明,避免情感误判。
陈风接过,温度适宜入口。她轻啜,辛辣感刺激味蕾。
“学术伦理第一条,尊重受访者,未经明确同意,不得翻阅私人物品及创作。刚才是我的问题。”
李悬抬起眼,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向陈风的瞳仁,之前只是匆匆一扫,隔着眼镜看不大清楚——
那是浅褐色的,像被水浸过的宣纸,边缘晕染开温柔的轮廓。
“你们读书人也挺可怕,”她忍俊不禁,“能把‘偷看’说得这么义正辞严。”
“别耷拉着脸了。不然外婆真以为我欺负文化人。”
“你已经欺负了。”
“那……给你打回来?”
李悬伸出右臂,上面有三四条线随意交织蔓延的黑色纹身,从锁骨滑到肘关节。
“轻点揍,今天给龙哥纹身四五个小时,还麻着呢。”
陈风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的想笑,抬起手,却只是用食指在那线的交点上虚虚点了一下。
“以后不经你允许,绝不碰你的东西。”
“也不用那么绝对。”李悬挠了挠还湿着的头发,“里面虽然没什么不能看的,不过说一声再看和不说就看,给我的感觉还是不大一样。下次想看,提前打报告,我给你开目录,收版权费。”
“多少钱一页?”
“五毛,按字数算。”
两人同时想起龙哥在店里嚎的那句“电费可五毛一度”,忍不住相视一笑,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李悬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又回头。
“对了,那桌子你明天放心用,我搬楼下客厅画也一样。”
“不用,”陈风急忙说,“我真心不介意共用。甚至……可以划区而治。”
李悬挑眉:“怎么划?”
“你左,我右,中间摆根铅笔。”
“三八线啊,幼不幼稚?”
“有效降低冲突率,这有数据支持的。”
李悬笑出声,肩膀抖动着,浴袍领口又滑下些许。
“成。那……晚安。”
“晚安。”陈风说,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等一下,阁楼没有浴室,我在哪里洗澡啊?”
“有两个浴室,一个在老太婆屋里,一个在我屋里。”李悬说完,侧了侧身,示意陈风跟上她,“来我屋里洗吧,外婆估计睡了。”
陈风没动,在她心里有很明显的社交界限,什么关系有什么样的行为。显然,她和李悬之间的关系远远没有达到可以借用她的浴室洗澡。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地图,搜了搜附近的澡堂子。
可惜,李悬她们家太偏了,最近的一家也在二十公里开外。
“你洗你的,我还要去一趟店。”李悬懒得等了,说完就自顾自的下楼。
门轻轻阖上。
今天开了一天车,身上酸累的很,要是能洗个热乎乎的澡,听着白噪音下雨声,简直太适合入眠了。
可是……
没有可是!一想到要是不洗得带着一身尘土睡,她就忍不住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悬回了房间,门没关上,留了个缝,到书柜边上找图册。
这两天找上门来的不止有陈风,还有一个来邀请她参加纹身展什么的活动,要她准备几张有特色的纹身图。
这种活动不少,不过都离家很远,李悬没什么兴趣,出趟门心里总担心着外婆,所以一般能不去的就不去了。
但是这回不一样,主办方请了她师傅打电话来的,这回说什么都不应该推托了。
突然,门被敲响了。
“直接进。”李悬转过身,看见陈风怀里抱着一包洗漱包,胳肢窝夹了个袋子,看上去装的是睡衣,估计因为刚才敲门,那个袋子径直滑了下去。
她大跨一步,接住那袋子:“很多东西我这儿都有,怎么拿了这么多。”
陈风拿过她手上的袋子,又掂了掂怀里的包:“我不习惯用别人的东西。”
“随你,”李悬拎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洗完关灯关门,我出去一趟。”
陈风用脚尖点开浴室门,放下东西一回头就不见她人了。
动作倒快。
李悬的房间非常的……反正和陈风想象的不一样。
之前在店里给她的印象是特别摇滚疯狂,没想到她的房间没有不知明长发男女组成的乐队海报,也没有什么特别有个性的物品摆件。
只有一个深蓝色的贝斯放在床边,床对面就是并排放着的衣柜和书柜。
然后就没了。
陈风没想多看,嘟囔着“非礼勿视”就进入洗澡去了。
到了店里,电已经来了,看样子不是树杈砸歪了电线,估计就是电线老化。
小贾住在店里,听见有人开门,眯着眼走出来,看见是李悬,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不睡啊悬姐。”
李悬把头盔放门口柜子上,挥挥手:“睡你的,别管我。”
小贾“哦”了一声,回去了,没一会儿又露出个脑袋:“姐,刚才有人打电话说明儿想约个上门扎,接吗?”
“不接,明儿还得给龙哥把剩下半拉图纹了,总不能真叫人顶个半成品跑吧。”李悬在她的工作台旁边坐下,拿了手机把游戏点出来玩。
“行,我联系一下,改成后天?”小贾又问。
李悬没抬头,手指随着在屏幕上点着:“谁啊?这么急我最近挺忙,下周吧。”
“还能是谁啊,张枫。我听说她问了一圈周围的纹身店,没一个能纹出来她想要的,就找到我们这儿了。”小贾的瞌睡跑的差不多了,揉了揉一头杂毛,到工作台边上拉开凳子坐下。
李悬玩手机的手指一顿,没说过,皱了皱眉,看着他:“明儿我去,地址发我。”
“啊?”李悬这人坚定的很,能让她改时间的客户不多,这倒是让小贾对这位张枫有了一股敬佩之情,“那龙哥……”
“明儿晚上来吧,”李悬又重新低下头玩手机,没玩一会儿就烦闷的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小贾从李悬单打独干的时候就来帮忙了,眼力见足的很,她虽然没啥架子,聊天也爱插科打诨,有什么事能自己干的也不都加在他身上。
不过,此人脾气大,虽然好的快,让她自己呆一会就好,但是还是吓人的很。
现在就是她烦闷峰值,经验表明,跑为上策。
窗外雨彻底停了。深更半夜的青石巷,静得能听见水洼里蛤蟆叫。只有屋檐角还滴答着剩雨点子,砸楼下塑料棚上,“嗒…嗒…”,跟敲木鱼似的,催人困。
陈风睡得死沉。
白天跑断腿,晚上又让那碗姜茶一顶,脑袋沾枕头就着。
阁楼里一股老木头、旧书和雨气闷出来的味儿,倒也不难闻。
李悬揉了揉脖子,晚上出去回来吹了阵风,骨头缝都有点别扭。
“哐当!”
楼上阁楼猛地一声响!像啥玩意砸地上了。
紧跟着,女人短促一嗓子“啊!”,压着声儿,但吓一跳那种。
然后就是窸窸窣窣手忙脚乱的动静,外加…几声嗲得不像话的——“喵~嗷~~喵~”
李悬蹭一下就坐起来了,眉头拧得死紧。竖耳朵听。
楼上,陈风好像在小声叨咕:“……别碰那个…哎呀…”
更多东西被碰到的声儿,那猫挺骄傲,叫得更来劲了。
李悬脸一沉。掀被,光脚踩凉地上,没开灯,黑影似的滑出屋,三两步蹿上那吱呀乱叫的木楼梯。
她动静轻,但老楼梯不配合,吱呀呀乱响。
阁楼门缝透着点亮——陈风睡前开了床头那小黄灯泡。
李悬没直接进,扒门缝先瞅。
一眼过去,她愣那儿了。
陈风显是让吓醒的,半跪在床边地上,头发乱糟糟,睡裙带子滑一边,脸上还挂着懵劲和慌。手正胡撸一地打印纸——她那访谈提纲啥的。
罪魁祸首…
是只胖得流油的大橘猫,黄白毛。
正撒欢呢,在A4纸上扭来扭去,大尾巴翘老高,一会扫陈风手,一会还伸带倒刺的舌头舔纸上的字,呼噜呼噜的,跟尝啥好吃的一样。
还蹦着够墙上台灯照出来的光影子,差点把灯扑倒。
“橘子!别闹!”陈风压着声吼,但听着一点不凶,倒像求它。她指定拿猫没辙。
胖橘压根不理,更来劲了,一骨碌翻身,四爪朝天抱她拖鞋,后腿蹬得欢实。
“咋回事?”李悬声儿哑哑的,夜里听着更沉。
陈风抬头看是她,感觉救星来了,还没感恩完上天,一股子窘迫又涌了上来:“李悬!不好意思!它不知咋跑进来了…”
胖橘听见李悬声,动作一停,估计知道眼前这个人能收拾他,松开拖鞋,翻身坐好,歪个大脑袋,琥珀色圆眼瞅门口,拖长声又嗲嗲一声“喵~嗷——”
像打招呼,又像耍赖。
李悬没吱声,走过去,弯腰,一把揪住胖橘后脖颈那块松皮,毫不费力就给提溜起来了。
大肥猫瞬间僵直,四肢下垂,尾巴卷肚皮上,乖得不行,就喉咙里还咕噜咕噜委屈。
“稿费。”李悬提溜着猫,平不塌介绍,跟说“这是板凳”一样。
“稿费?”陈风穿上刚才被猫霸占的拖鞋,挠了挠睡的起球的头发。
“嗯。我养的……也不对,半野的,平时外头浪,饿了困了才想起回家。”
“嗯。”李悬把猫摁旁边椅子上,肥猫立马缩一团,假装认真舔爪子洗脸,仿佛刚才大闹天宫的绝不是它。
“估计我以前老半夜搁阁楼画图,它溜上来睡惯了。它还不知道现在换人了。”
她说着,扫一眼地上狼藉和差点完蛋的台灯,又看陈风滑落的肩带和狼狈样。
“没挠着你吧?”
“没没,”陈风赶紧拉好带子,摇头,“它就…太活泼了。”
何止太活泼,简直像一条不断做臀桥运动的咸鱼,差点把这屋子变成平房。
“欠揍。”李悬不客气,瞪“稿费”一眼。
肥猫舔爪动作一顿,耳朵往后撇,装没听见。
陈风蹲下收拾纸,无奈看上面猫爪印的灰梅花和让口水晕糊的字。
“还好…多半是备份…”自我安慰道。
李悬没言声,也蹲下帮她捡。
她手指头长,带着老拿针拿笔的茧子,动作麻利,很快把纸理齐。
“它平常不这样,”李悬忽然开口,声低低的,像给自家熊孩子开脱,虽然调还是硬的,“可能…闻着你生人味,兴奋过头了。”
“没事,”陈风轻声说,把最后一叠纸压镇纸底下,“其实挺逗的。”
像是为证明她话,“稿费”大概觉得风头过了,又从椅子蹦下来,迈着猫步,走到陈风脚边,拿毛脑袋蹭她小腿,呼噜声跟拖拉机似的,一副“刚才是误会,咱俩现在铁子”的贱样。
陈风让它蹭得痒痒,忍不住笑出声,小心伸手摸它头顶。胖橘立马顺杆爬,整个身子贴上来,蹭得更起劲。
她没养过动物,小时候想养仓鼠,父母没同意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独立之后,反而没了养动物的心思。
她自己都还没照顾过来。
李悬瞅着,没说话。小黄灯照她侧脸,下巴线好像没平时绷那么紧了。她看这肥猫平时对自己都没这么狗腿,现在对个生人连滚带爬,眼神有点复杂,像无语,又像还有点别的。
她转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让夜里凉湿气多进来点,冲淡屋里乱乎味。雨后风带着土和植物清气,挺好闻。
“它好像挺喜欢你。”李悬背对着她,忽然说。
“可能…我身上的味?”陈风琢磨,“晚上吃外婆包的饺子,可能沾上了。”
“稿费”听见“饺子”俩字,耳朵好像动了动,蹭更欢了,甚至试图用牙轻轻啃陈风指尖,让她笑着躲开了。
“馋猫。”李悬评价,她转身靠窗边,看地上人猫互动。
深更半夜,静悄悄阁楼,小黄灯,散一地的纸。
白天吵吵、道歉、划下的线,这会儿好像让这猫用毛爪子一胡撸,有点模糊了。
陈风挠着“稿费”下巴,肥猫舒服得仰头眯眼,呼噜震天响。
“它平常睡哪儿?”她找话打破有点太静的空气。
“看心情。”李悬说,“沙发,椅子,有时候是我床,占大半地儿,还打呼噜。”
她停了下,补一句,“阁楼这桌子底下,它以前也常睡,我画图睡着了,醒了一看它盘我脚边。”
她指指那张曾经是她的、现在堆陈风资料的桌底下。
那儿确实有个旧藤编小垫子,边让啃得豁牙漏齿。
“合着我占它地盘了。”陈风乐了。
“它地盘海了,不差这一个。”李悬瞥猫一眼,“就是欠收拾。”
话这么说,但她没立马拎猫走的意思。
俩人一时没话。就“稿费”巨型呼噜声在屋里荡,跟个小快乐发动机似的。
陈风继续摸猫,指尖是暖和软乎的触感,活物劲儿。她好久没碰小动物了,实验室图书馆不让,忙学业也顾不上。这种直接了当的被依赖和信任感,陌生又放松。
李悬就靠窗边看着。目光偶尔从猫身上挪到陈风低垂的眼毛上,挪到她摸猫时显得特柔和的脸上,再挪到让猫祸害过的、写满学术字的纸上…一种又割裂又掺和的感觉一块冒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李悬才直起身。
“差不多了,”她说,声恢复点平时的冷,“得给它弄走了,不然你真甭睡了。”
她走过去,再次揪住“稿费”命运的后脖颈。肥猫好像也知道玩完了,没咋挣扎,就不满地“喵呜”一声,四肢下垂,让李悬提溜起来。
“你睡吧。”李悬对陈风说,提猫往门口走,“门我给你带上。”
“谢谢。”陈风站起来,“也谢谢稿费深夜来访。”
李悬脚顿一下,没回头,只极轻哼一声,不知是应声还是对猫不满。她提猫出阁楼,轻带上门。
阁楼又静了。
陈风站原地,还能隐约听见楼下李悬压低声训:“…再敢半夜上去捣蛋,明儿罐头断供!”
紧接着是胖橘一声委屈巴巴、拖长调的“喵——”
然后,彻底静了。
窗外滴水声好像也停了。空气里飘着点猫毛和动物暖烘烘的味,混着雨后夜风的甜清气。
陈风看地上理好的纸,摸刚才让猫蹭过的小腿,那还痒痒的,毛乎乎触感似的。她坐回床边,没立马躺下。
心里头感觉怪怪的。白天吵吵叭火,半夜意外闯入,指尖暖和劲,李悬靠窗边安静的侧影…这些碎片搅和一块,拼出个比学术报告复杂多了、也活泛多的景。
她重新躺下,拽好被。阁楼里好像还荡着那“小发动机”的快活呼噜声。
这回,她睡着得快,一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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