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骤合,白雨跳珠。
和怀县这几日接二连三的阴雨连绵,路上的行人披着蓑衣,脚步匆匆
雨势渐大,路上行人寥寥。
可还有货郎挑着筐子,走街串巷地叫卖着。
行到一处柴房门口的廊下,将担子放下,伸展了一下疲酸的腰身,然后静等开门。
货郎时三差五都会来,尽管这家府邸鲜少有人来往,府中的小姐也有看不上他的杂货的,还有连日来的雨使他生意惨淡,也没阻拦到他的热情。其实货郎想法简单,只要有一个是真心喜爱他的货物的小姐,他都会准时过来。
今日据说有喜事,他特地精心挑选了几个精巧的小玩意儿送来,他都想好了措辞,该如何介绍货品。
只是这次等来预料中的准时,让他落了个空,等了许久,门始终不动。
想了想还是把东西放在了门口。
货郎望着天,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贴心地放下一块隔水油布,预防被水浸透。
身后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小口,货郎闻声回头,神情忐忑,看了一眼,里面竟然没人,那这么大的雨,那位小姐应该不会出来了吧?
……
他不知道,这倾盆大雨可以掩去内院弥漫的肮脏。
这雨,就是天赐的杀人良机。
沈府柴房外,泥泞小径上,沈渡仰趟在地上,任由雨水溅入眼中,圆润明亮眼睛里己经没有了任何光芒。
鲜血从她的四肢里流出,颈侧一道深可见底的创口,血水混合着雨水形成一条小溪,流向院墙根下的狗洞。
柴房内,两个裹着夜行衣的婆子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掏出一个陶笛,凑到嘴边吹出响声。
不多时,就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物,低声道:“夫人问,交待你们的事情办妥了?”
“回张管事,我们办事您就放心吧,断气了,血也放干净了,”婆子谄媚道,“这地界儿,十天半月也不会有人来,就请夫人放心。”
张管事满意地点头,丢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夫人赏的,都给我嘴巴闭严实点。”
说罢,三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远,雨幕深深,直到被滂沱雨声彻底掩盖。
雨点砸在沈渡苍白的脸上,也砸在她身上那滩混着血水泥泞里。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滩血水正极其缓慢地流向她袖中的一抹青玉色。
泡在冷水的手指,微不可觉地颤抖了一下。
那双死寂的眼睛,也在重新泛起涟漪。
至于那些致命的伤口,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缝合,穿梭。
“呃……”
沈渡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似是重新适应新生的身体。
“哈……”
她艰难的翻了个身,瞪大眼睛,望着无尽的黑夜。
“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起初低哑压抑,继而放大,充满了嘲讽,以及滔天的怨恨,还有被至亲欺骗,不惜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凄凉。
笑声被雨幕阻隔,却在她心底点燃了仇恨。
她挣扎着爬起,从袖中摸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玉笔,笔杆之上,一点腥红流动其中,像是凝聚了她所有的心头血。
这只玉笔自记事来就陪伴在她身边,无论被人偷走多少次,最后都会落在她的床头。也正是这支玉笔发出光亮,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护住了她的一缕残魂,并且用古怪的力量修复她的伤口。
沈渡握着玉笔,玉笔触手冰凉,也比不过她知道真相后的那一瞬间来的透骨心凉。
她支撑着自己,从死亡的泥沼之中重新站起。
……
沈府,正院,听雨轩。
沈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中是得手的狂喜与贪婪交织的光芒。
“死了,那个贱丫头,终于死了,”她猛地抓住旁边丈夫沈伍远的——准确地说,顶替了“沈伍远”身份十五年的徐文璋的手,“哈哈哈,璋哥,我们成了,我们熬出头了,沈家的一切终于是我们的了!”
徐文璋同样激动,甚至手指都在颤抖。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木匣,里面是一些沈家相关的家族产业,房契钱财之类。
这是她们精心培养的女儿沈容,在今天沈渡及笄礼上,哄骗而来的。
为了能顺利接管沈家,沈家最后的一人,就必须清除掉。
徐温璋抚摸契书,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十五年,人生有几个十五年啊!我每日提心吊胆,顶着“沈伍远”那个皮囊,扮演慈父,还要对那个贱丫头虚与委蛇,深怕她看出半分端倪,从而导致我们这么多年的布局毁于一旦!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有多恶心!”
他眼中闪回一丝狠厉,“所幸我们自打接回他,就对外以体弱需要静养为由,将她圈禁在后院老宅,不让她接触外人,更不让她知晓外界一丝一毫。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哪知道我们根本不是她的骨肉至亲?我们不过是把她当成了给容儿续命的药引子罢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身着华服,面无血色但眼神已经比之前要有活力多的亲女儿沈容。
“好在,我们这么多年的计划,终于成了。”
“如今,容儿的身体已经彻底稳固,再也不用那个贱人的心头血滋养,等风头过去,我就让容儿认祖归宗,改回我们徐家的姓。至于这沈家的泼天富贵跟全部家产,终将落入我们徐家囊中!哈哈哈……”
“咔嚓——!”
一声雷将听雨轩映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那个如同地狱爬出来的身影。
只见本该弃尸柴房,血尽而亡的沈渡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那里,一身罗裙被雨夹血染红大片,她手里还握着一支散发微弱玉光的笔,笔尖残留着一丝未干的血迹。
孟兰芝也就是沈夫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惊恐尖叫:“鬼……鬼啊!你,你不是死了吗?”
“刚才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徐文璋也被吓了一跳,他先是一把把沈容护在身上,抄起桌上的镇纸,厉声喝问。
沈渡的目光,穿透雨帘,钉在这个这个喊了十几年父亲的男人脸上。从前的慈祥面容,变得狰狞狠毒。
难怪她从小就被常年幽禁在偏僻小院,不许出远门,也不许结交外人,本以为“身体孱弱,需避风邪”为由,是真心为了她好。
可实际上身体更差的沈容都有去族学念书的资格,而她就只能由“母亲”安排的老嬷嬷教些文字。
原来这一切只是为了掩盖她们鸠占鹊巢的真相,就是为了悄无声息的抹去她的痕迹,一个随时可以取用、行走的药。
而她真实的血肉至亲,恐怕早就死在这群恶毒豺狼之手。就在今天及笄之礼,可以名正言顺继承部分的家产时候,她们让沈容哄骗她签下拱手相让的契书。
东西到手的那一瞬间,就毫不犹豫对她下了杀手。
几十年如一日的囚笼,十几年的虚情假意,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
真相就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炸开,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恨意卷席全身。
她恨!她怎能不恨!
看着扑过来的徐文璋,沈渡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因为——她看到徐文璋动作迅猛,带着搏命的凶狠。可在沈渡看来,他的动作就如同雨水在空中凝结,慢得令人发笑。
她能看清他眼中的杀意。
沈渡握着玉笔,手腕一抖,笔锋如刃,竟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微不可觉的玉色微芒,精准无比地迎向徐文璋的咽喉!
徐文璋高举镇纸,动作突然停止,难以置信捂着自己的脖子,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沈渡苍白的手腕与冰冷的玉笔之上。
也就在此时,一段破碎的记忆碎片,猛地融入沈渡的脑海:
北迁途中。
马车内坐着一对文雅温柔的年轻夫妇,在这途中上,他们偶遇了逃难至此的徐孟二人。
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孟兰芝怀中抱着的徐容实在瘦弱不堪,哭声微弱如同小猫,叫人听着心折。
那对夫妇也是刚有了幼女不久,感同身受,便出手接济了他们。
此时天色渐沉,荒郊野岭下起了急雨,四人只好一并躲进一座破旧山庙暂避。
庙中火光摇曳,映照出他们清雅的面容。
年轻女子正低头怜爱地逗弄着自己怀中粉雕玉琢的女婴,唇边含笑。她将一支笔轻轻放入孩子的襁褓——那玉笔通透,隐有温润青光,与她手中常年携带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可就在这一瞬——
寒光乍现!
一柄利刃猛地刺向那对毫无防备的夫妻。一刀,两刀,三刀……刀光冰冷,鲜血喷涌。
他们甚至来不及惊呼,便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散开的行囊里,露出几张保管细致的财产文书,纸页边缘渐渐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女婴毫无所觉,仍放声啼哭。
那支玉笔从襁褓中滚落,“咕噜噜”地转了几圈,停在冰冷的地面上。
沈渡的心狠狠一揪——
那婴儿就是她。
若不是徐孟二人……
她也是能承欢膝下,在亲生父母的疼爱中长大。
沈渡的心如同万箭穿心,痛得几乎窒息。
她不知道那只玉笔是怎的有了灵性,她只知道这支笔是父母留给她的最后守护。
而徐孟这对畜牲,正是看到了钱财与契书,才在杀死他父母之后,精心策划长达十多年的骗局。将她圈养,榨干她最后的价值为她们的女儿续命。
杀意从心里升腾,沈渡只觉得全身血液冰冷。
玉笔随意收回,带出滚烫的血花。
徐文璋“嗬嗬”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抽搐了几下,没了声息。
沈渡转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孟兰芝。
孟兰芝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女儿沈容向后蠕动,老泪纵横地尖叫:“沈渡!沈渡你不能杀我们,你不能这么没良心,是,我们是用你的血给容儿续命,可你爹娘死的时候,沈家也就是个空壳子,财产都没有多少。要不是我们苦心经营这十几年,沈家哪里来的这荣华富贵?你……你就算不看养育之恩,也要看我们替你抱住这份家产的份上……”
“你的意思是,”沈渡冷眼听了半晌,望着孟兰芝道,“我应该感谢你们杀了我爹娘,雀占鸠巢,把我当做牲畜一样圈养取血十几年,最后就迎来你们的卸磨杀驴?”
她向前踏出一步,血水与雨水在她脚下步步生花:“好啊,那我就,好好感谢感谢你。”
孟兰芝见求饶无望,眼中狠厉一闪,猛地将旁边的架子推向沈渡,同时抓起一个花瓶,用尽力气砸向沈渡的头颅!“贱人去死!”
沈渡只是握着玉笔,没有动作,花瓶在距离额头寸许之地,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炸开来。
孟兰芝愣了一下,失神瞬间沈渡已经欺身上前,那只冰冷沾血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咔嚓一声,彻底让她断了声息。
沈容的面色寸寸苍白,趁着母亲与沈渡争斗的混乱之中,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拼命拉扯着沉重的门,听雨轩的门为精贵沉木所制,为防破损,并不会锁得很死,此时却如同焊死一般,纹丝不动。
沈容回头,对着步步逼近的沈渡疯狂磕头,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姐姐!姐姐对不起!我是无辜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是爹娘……不,都是徐文璋跟孟兰芝他们做的!
你也知道我……我只是个病人啊!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姐姐!你看在我叫你十五年姐姐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
“你真的无辜吗?沈容,不,应该是叫你徐容了,”沈渡停在徐容面前,用玉笔轻轻挑起她颤抖的下巴,“我这几年虽被囚在方寸之地,没有自由。可你,我的‘好妹妹’啊,不是时常带着你的‘闺中密友’们,来我那里‘探病’吗?美曰其名关心我,实际上是来做什么,当我真的不知道?”
“用着我爹娘挣下的家业,这本该是属于我的一切,却被你爹娘抢走,把你娇养得如同真正的凤凰。然后,你就带着你们那些狐朋狗友,像观赏笼中困兽一样看着我,戏弄我……”
沈渡的声音平静,却字字珠玑,“你以为,我会看不懂那些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怜悯、嘲笑吗?还是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在她们耳边,一遍遍暗示我是个‘病秧子’、‘傻子’、‘不祥之人’?”
“妹妹,”沈渡俯下身,凑近徐容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笔杆拂过她因养尊处优而细嫩的脸颊,“你,一点都不无辜。甚至,比你的父母更加恶毒。”
“你父母要的是我沈家的家产,是我这条命,用来换你的命。”
沈渡垂眸,“可你呢?你要的是我身而为人的尊严,你要把我踩到泥里,看着我活着像狗,才能凸显你这个假凤凰的尊贵。”
“正何况,你的病,早就好了吧?”
沈度耳边还围绕着那句‘容儿天生身子不好,你是她阿姐,理应要有所牺牲。’
年幼的沈渡,强忍着放血之痛,也要为徐容牺牲。
就连徐容也在撒娇‘忍到及笄就好了,不也快了嘛……’
谁知道,就在沈渡签完契书发现,沈容其实早就在这么多年的积累下痊愈了!
装也不过是装给她看的!
徐容泪眼朦胧,“不是的!你听我说!”
可沈渡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耐心已失,玉笔如刀,带着沈渡所有的恨意,刺入了徐容的喉咙。
沈渡冷漠地看着她眼中的光彩流逝,徐容捂着喉咙徒劳挣扎,最后倒在了与她的父母躺在同一片血泊之中。
手中的玉笔吸饱了仇人鲜血,散发着暗红光泽。
窗外雨势渐大,雷声轰隆。
照亮了沈渡毫无表情的侧脸。
“一家人啊,就该如此整整齐齐。”她轻声细语,“送你们在地府团聚,也算是报答你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