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光阴逆命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卖馄饨的许娘子见沈渡脸色陡然煞白、身形微晃,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快步上前扶住了她。
沈渡抬起头,像是刚从一场昏沉不适中幽幽转醒,面色依旧苍白。正对上许娘子那双盛满真切关怀与温柔的眸子。
她不由得一怔。这样纯粹不掺丝毫杂质的温情,是她记事以来,在囚笼般的假沈府、在那些虚情假意的“亲人”脸上,从未见过的。
“姐姐,你是不是很久没吃饭了?阿娘说过,太瘦的人不按时吃饭就会头晕。你要是暂时吃不起,可以来阿娘这儿帮帮忙,我们给你煮馄饨吃。”
许娘子在一旁比划着,沈渡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说不了话。
小姑娘昭昭眉毛如画,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越听越认真,最后转身利落地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来,阿娘请你吃的,不要钱哦!”
虾皮和紫菜在馄饨边轻轻打着旋,色香味俱全。可沈渡却再也没有刚才饥肠辘辘的心思了。
她只是出神地想:就是这样温暖的人……将来竟会遭遇那样惨绝人寰的虐杀?
老天何其不公。
若天道有眼,怎会容她这满手鲜血、心早成灰之人得不死之身,却让昭昭这般至纯至善之人……不得善终?
沈渡望着她们眼中清晰的担忧,心神深处那潭死水般的沉寂,第一次被一颗小石子激起了微澜。
不老不死的光阴,于她而言,望不见尽头。
困在这河流之中,随波逐流,却永无靠岸之日。而昭昭、许娘子,以及其他芸芸众生,他们的生命不过是这长河里或深或浅的一瓢水,终有枯竭之时。
这一刻,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滋生:她这条河流这么长,为何分出一瓢水予眼前这些温柔的人?
昭昭若是死去,不敢想许娘子会哭得有多凄惨。
并非她突然变得悲天悯人,而是那死寂的人生,第一次让她感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浪费。她是不需要这么多时间,而有人,如此需要。
这个念头甫一清晰,沈渡袖中的流云笔瞬间变得滚烫如火!一股抗拒不来的力量牵引着她的意识。
那流云笔的笔尖,仿佛从虚无中抽出了一缕实质。她低头看去,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方极为迷你大小、触感温润如暖玉的玉色竹签。
签上无字,却隐隐有淡金色的、细沙般的光点在流转不息。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心头——光阴签。
一寸光阴一寸金。
难道这就是流云笔,截取逆转的时光,凝成的此签?
昭昭关切的脸庞取代了那震撼的异象:“姐姐,你方才说什么话?昭昭没听见?快随我进来里歇歇脚,吃碗馄饨缓缓。”她只当沈渡是突然饿急眼说了胡话。
沈渡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摇了摇头,指尖紧紧攥住那块光阴签,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与自身不死之力截然不同的力量。
像是属于“时间”。
沈渡坐在摊档旁简陋的木凳上,小口吃着滑嫩的馄饨,浓郁的滋味直沁心脾,本该夸赞一番的沈渡,心思却全在光阴签上。
因她“分予寿命”的念头而生,由流云笔逆转时间凝聚而成。它绝非为她而备——她本身,早已与正常的时间分离。那么,它是属于谁?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一杯冒着热气的馄饨汤端过来。昭昭在她旁边坐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姐姐脸色还是不大好,喝点热的暖暖胃。这世道,我们要更要顾惜自个儿的身子骨,那才有力气活下去。”她的话语里,带着关切。
沈渡道了声谢。目光掠过许娘子清瘦却依旧秀丽的眉眼,停留片刻,又落在她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上。关于许娘子的零星信息在她脑中拼凑:本是打渔的渔女,如今带着小女在河边支摊卖馄饨为生,邻里都说她命苦。丈夫死得早……她又不愿另找,又怕孤儿寡母,遭人欺凌,给不了昭昭更好的保护。或许便是她眉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愁绪根源之一。
沈渡放下碗筷,将手中那方流转着淡金光点的“光阴签”轻轻推到昭昭面前。“昭昭,许娘子,”沈渡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听之平静,“方才多谢你。此物……赠予你们,盼能护你们心想事成,否极泰来。”
许娘子看着那根隐有流光、一看便非凡品的素签,连连摆手。
“许娘子,我这是给昭昭的。”沈渡强调了一句,语气不容拒绝,“它或许……能改变一些事。”她深深看了许娘子与昭昭一眼,仿佛要将这张温柔的脸刻入脑海,然后起身,留下足够的铜钱,转身融入了临安府傍晚渐起的薄暮之中。
许娘子怔怔地看着沈渡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这根奇异的素签。
流转的光点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意。
她虽不明其意,心头却莫名地感到一丝熨帖的安定。
“阿娘,这个礼物昭昭喜欢。”
许娘子会心一笑,小心地将签用荷包封起来收入昭昭怀中贴身处,她轻轻拍了拍昭昭胸前衣物的位置,确认过不会掉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沈渡向路人打听了售卖被褥布匹的市集所在。过去十数年被囚禁的生涯,让她对如何与市井中人打交道、如何购置日常所需都显得生涩无比。每一步融入这正常的生活,对她而言都是新的学习。好在她有钱财开路,过程慢了点,却也顺利。
抱着新买的柔软棉被和细布床帐回到海棠坞的住处,沈渡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附近水巷民居中那些打探的目光。
审视、好奇、畏惧、怜悯……如同细密的针,这些熟悉的目光刺得她背脊僵硬。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那片属于她的死寂楼阁中。至少在这里,无人打扰。
铺好床铺,点燃一盏如豆的油灯,沈渡倚在临水露台的窗边。窗外是幽深的河道,远处临安府的点点灯火倒映在水波中,明明灭灭,如同另一个触不可及的世界。
一种混杂着孤寂的情绪,悄然萦绕上心头。这情绪让她既想推开窗,彻底拥抱这陌生的烟火人间,又本能地畏惧着那未知可能带来的惊扰与伤害。
“哼唧~哼唧~”
一声细弱却清晰的幼兽叫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也顺势抚平了沈渡心头那烦扰的波澜。
“什么东西?”沈渡循声望去,只见隔壁那间被封上窗,阴气较重的残破窗台上,不知何时蹲坐着一只通体玄色的小……狐还是貂?
不外乎沈渡不确定。
那东西有点像犬首、独角、狐耳、不过巴掌大,异色双瞳,一金一碧,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颗纯净的宝石。它歪着头,澄澈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鬼宅中的不速之客。
这里荒废已久,怎会有如此幼小的兽?
“你好,你也是住在这里的吗?”沈渡攀上窗台,轻声对它说,像是在对另一个孤独的灵魂说话。
“呜~”小灵貂回应似的又叫了一声,小尾巴尖儿轻轻晃了晃。
沈渡心中一动,想起在俩沈府时,那个鸠占鹊巢的“妹妹”徐容也曾养过一只名贵的貂儿。她立刻转身跑进刚收拾好的小厨房,翻找出今日在市集顺手买来、准备自己当零嘴的小肉干。她记得小动物一般都会抗拒不住这些。
回到窗边,小灵貂还在。沈渡小心翼翼地递出一根小肉干。
然后慢慢地丢过去。
小灵貂凑过去,鼻子嗅了嗅,异色双瞳里似乎闪过一丝……嫌弃?它优雅地转了个身,轻盈地跳下窗台,消失在鬼宅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沈渡的手僵在半空,投喂的失败,令她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怎么不吃?是不喜欢吗?”她喃喃自语。明明徐容的宠物们,可是对小零嘴趋之若鹜的。
回到屋内,看着油灯跳跃的火苗,沈渡想起逃离平城前,那位收留了她几日、暗中助她脱身的女捕快看出她的局促,说:“若对这世间有不解之处,不妨去茶楼酒肆坐坐,听听说书人讲古,或是坊间闲谈,市井之中,自有答案。”
这……让她去问,还不如让她去看书。记得假沈府藏书甚丰,她读过许多杂书。她开始回忆那些关于奇珍异兽、市井百态的记载片段。
这种是不饿?还是……她给的东西不对?
临安城西的“百兽坊”有卖宠物的吗?
毕竟这么大个房子她自己一个人很无聊。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或许,她也可以养一只宠物?
一只属于自己的、不会嫌弃她的小宠物?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入她干涸的心田。她开始认真思索:养宠物需要什么?它爱吃什么?
思绪纷飞间,腹中传来一阵咕噜声。
沈渡蓦然回神,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竟已是月上中天,子时将近!
“竟已过去这般久了……”她有些惊讶。方才沉浸在关于自己的思绪里,那沉甸甸的孤寂和对窗外世界的畏惧,竟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原来转移注意力,时间会过得这样快。
她匆匆洗漱,吹熄了油灯,躺进柔软的新被褥中。黑暗笼罩,万籁俱寂,唯有窗外潺潺的水声和偶尔的虫鸣。
这一次,心头不再被那莫名的烦扰情绪占据,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而微小的愿望:明日,定要去那百兽坊看看。
沈渡习惯了早眠,疲惫很快袭来。
她闭上眼,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然而,就在她将睡未睡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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